老劉的電話打來時﹐顧丹瞄了一眼手錶---10點42分。老劉從來沒有中午以前起過床﹐顧丹就知道事情不妙。
[老顧呀﹗我們要談談﹐趕快下來﹗]
[什麼事嘛﹗這麼急。我在上班哪能說走就走﹖不像你這有自己公司的大老闆。]
[哎呀﹗出事了﹐被美國國稅局抓到了﹐你這幫我報稅的會計師還不趕快來幫忙﹖]
顧丹的心也猛然一跳:[你收到國稅局的通知?要查你的報稅單?哪年的?]
[嗯﹐嗯﹐反正電話裡說不清﹐我們要見面談談。你什麼時候可以趕來﹖]
[國稅局也會給你一些時間的﹐我們週末見面也不遲----]
老劉把他的話打斷:[我找了一個名牌稅務律師﹐一小時要他媽的五百元﹐今天下午三點在他的辦公室見面。我們倆先談談﹐再一起去看他。]
乖乖﹐五百元一小時﹐老劉向來一毛不拔﹐這事看來的確嚴重。顧丹嘆一口氣﹐看著手錶作估計:[就算我能在一小時內上路﹐正午的交通最要命﹐洛杉磯到聖地牙哥南端你的公司﹐少說也要三個多小時。我看﹐我怎麼樣也沒法先到你那兒見面。這位律師的辦公室在哪裡?離你有多遠?]
他們最後約定在聖地牙哥北郡的律師辦公室見面。
[對了﹐國稅局的通知是哪天收到的?]顧丹追問了一句。
[唔﹐唔﹐上個禮拜吧!]老劉吱唔了幾聲﹐不給顧丹質問的機會就把電話掛了。
顧丹匆忙離開辦公室在洛杉磯市中心的車輛中穿梭﹐衝鋒陷陣地擠上五號南下公路。他在心裡嘀咕﹐這個混帳老劉﹐從來不負責﹐一個星期以前的稅務局通知﹐火燒到眉頭才來找他。國稅局的通知到底說什麼?抓住了老劉哪一點?
他們是屏東同鄉﹐從小學到國中同學九年﹐可是從來沒有玩在一塊。老劉仗著家裡有錢從小不讀書﹐身邊總有堆酒肉朋友把他捧得像小皇帝。顧丹考進了屏東高中以後,再沒有看到老劉。顧丹的家境不同﹐就靠老爸作個小公務員養活一家。他從小沉默寡言﹐只知道兢兢業業地啃書﹐一心指望讀個好大學,將來找個工作來改善家境。
他在大學主修會計﹐畢業後在臺灣做了幾年事﹐收入很穩定﹐家裡的經濟也有了改善,一切合乎當初的計畫。唯一的問題是﹐他想成家﹐別人偶然介紹了美玉﹐兩人也就這麽交起朋友來。沒料到美玉沒多久就慫恿他出國進修﹐說是顧丹不走她就一個人走。就這樣﹐他跟美玉結了婚,糊裡糊塗地來到美國﹐讀了一個工商管理的碩士﹐通過考試成了會計師。二十多年來﹐他只會兢兢業業地工作,閑下來時看看書﹐不愛說什麼﹐也不善與人交際﹐英文始終說得不流利,張開口像是舌頭打了節似的,與周圍的美國同事格格不入,深感工作場地的種族排斥無形無狀卻是無處不在。他從大公司做到小公司,裁員時總是身居其首,歷年來薪水沒增反而減少,可說事業一籌莫展。美玉野心勃勃名堂很多,一再逼他自己開業作會計師﹐說這牌子好賺錢﹐某某就是這麼發了財﹐某某房子都有好幾棟,他都裝聾作啞,不理不問。這家小公司人事簡單一些,有個工作就不錯了;顧丹埋在賬目裏,把收支歸納到適當的項目﹐橫的成列縱的成行﹐數字總不會說謊﹐只要找到錯誤帳目就可以分文不差。每當賬目平衡,顧丹總是感到難得的滿足﹐如果他的世界也能如此就好了。
到了橘縣﹐交通才略為舒散。回家的出口出現了﹐一轉眼又落到後面。家離這兒還有五哩﹐是鐵欄杆圍繞的社區中一棟兩層新式樓房。十年前在美玉的堅持下他們搬來這裡﹐她說這學區好﹐社區裡都是有錢的高尚家庭。顧丹無可奈何,從此與川流不息的交通搏鬥﹐披星戴月地趕到洛杉磯市中心上班,很晚才回家。美玉則每天打扮得光鮮地忙進忙出﹐做起房地產來﹐說是必須靠她的收入來分擔昂貴的房子貸款。美玉果真能幹﹐剛開始時還沒什麼﹐後來收入猛增﹐現在已遠在他的年薪之上。顧丹早出晚歸﹐美玉起居工作時間不定﹐他們一家難得坐下來一起吃頓飯。偶爾相聚﹐美玉氣勢凌人﹐處處看他不順眼﹐不斷找他的岔子,他卻只想息事寧人﹐儘量避免和她衝突。顧丹覺得他的生活像是本無法平衡的賬簿﹐記滿莫名其妙的流水帳﹐無論如何也找不出錯在哪裏。他深知自己沒出息﹐讓心高氣傲的美玉失望,在美玉前面就是抬擡不起頭來。三年前美玉嫌他睡覺不安寧影響她的睡眠,趕他到客房去睡。這一來他的失眠症更加嚴重,常常半夜醒來﹐瞪著客房漆黑的天花板﹐感到窒息的孤寂,輾轉反側就是無法入睡。
大女兒安娜和媽媽一樣能幹外向﹐雖然成績平平﹐卻長得苗條標致﹐在學校光芒四射。她高中一畢業就趕忙搬出﹐遠赴北加州唸書﹐算準父母鞭長莫及﹐只要每月寄一張充裕的支票來就夠了。家裡只剩下16歲的小兒子文生﹐今年讀高一。文生像爸爸﹐不愛說什麼﹐也沒看到他有朋友﹐每天只是安安靜靜地上學﹑回家﹐規規矩矩地在家讀書做功課。他好像發育得晚了一些﹐到現在還很瘦小。顧丹自己中年發福多了個肚皮﹐個子卻比周遭的老美矮一大截﹐頗懷自己不如人的陰影,對於兒子也特別憐憫﹐暗地擔心他在學校會受高大的美國同學欺負。顧丹很想表達他對文生的關懷,有時問他學校怎麼樣呀?同學好不好呀?文生總是回答﹐學校還是那個老樣子!同學也就是那樣嘛!這樣﹐話題也就斷了。
五號公路沿著太平洋海岸往南綿延﹐穿過幾個寧靜悠閑的小鎮﹐不久海邊出現翁洛菲核子發電廠的白色圓頂﹐公路由此進入空曠無人的盤斗堂海軍陸戰隊營地。顧丹又看了看手錶﹐2點30分﹐也許還趕得及。
在屏東老鄉的壽宴碰到老劉是五六年前的事吧!當時還不知他也到了美國﹐可是這也不奇怪﹐老劉這種人最會鑽。倒是笨拙木訥的自己﹐居然在美國還混得過去﹐一定讓老劉暗暗吃驚。
老劉聽說他是會計師﹐馬上就說他的進出口公司正需會計﹐顧丹是最好的人選。這個工作可以在業餘做﹐大部份文件可以用電訊傳遞﹐不需要跑到他在聖地牙哥南端墨西哥邊境的公司去上班。
顧丹不願為老劉做事﹐婉言謝絕。老劉接著幾個電話打到家來﹐說他們是老同學﹐又是同鄉﹐這一點忙也不幫﹐太不夠意思了。他竟然和美玉在電話裡聊上了﹐聽說她是房地產經紀人﹐馬上要她幫他買棟房子。這一來﹐連美玉也站在老劉一邊。她嘰咕不停﹕[這個賺錢的好機會找都找不到﹐怎麼你一點雄心壯志也沒有?還算是男人啊?看我房地產做得這麼辛苦﹐你就忍心把這個家的擔子丟給我一人?]
就這樣顧丹成了老劉的會計,雖然從來都沒拿到薪水。這個差事做得顧丹心裡很不舒坦﹐因為老劉的賬是一團“混’帳﹐東湊西湊也湊不出一個名堂。老劉自己倒像沒事一樣﹐他說:[我本來就是不會理賬﹐以前用的人又不行﹐所以要你來幫忙嘛!會計的職務就是要把賬目弄清楚﹐否則我為什麼要請你來?]
倒是美玉真的幫老劉買了棟房子,賺了不少佣金,不久房子增值了,老劉高興得把美玉捧上了天,說她又聰明又能幹又漂亮,還有一雙點石為金的福氣手,接著又請她買了幾棟房產作為投資,由美玉代理,於是美玉不時開車南下,有時晚了就住在老劉家。[反正老劉的太太芳芳也在家],美玉說。
找到律師的這棟高樓已是3點差5分。這個名字顧丹叫不出口的何威志克斯基律師在九樓﹐顧丹上了電梯順著門牌找到一個佈置優雅的接待室﹐老劉馬上從一角高喊他的名字﹐顧丹趕去坐在他的旁邊。
[你總算到了。]老劉說﹕[我們這下被國稅局逮住﹐問題大了。]
顧丹一愣﹐不知為什麽老劉要說‘我們’。還來不及反應﹐女接待員說何威志克斯基先生在等著﹐他們就走進一間明亮寬大的辦公室。四十幾歲的律師神采奕奕﹐穿著頗為講究﹐略為寒暄﹐看了一眼老劉帶來的國稅局通知﹐馬上就進入正題﹕[這同樣的信我最近看了近百件﹐我的顧客都是為這事來找我的。幸好你們找到我﹐我是這方面的專家﹐對國稅局的人事把握得一清二楚。這事弄得不好﹐不但可以讓你破產﹐還要坐牢。我現在就有一位顧客正在考慮是否要逃到國外去。]
老劉聽得面色發白。
[信上說﹐你在巴拿馬有帳戶﹐你沒有宣報﹐顯然有逃稅的行為﹐他們給你一個特赦的機會﹐限你在三個月內把過去五年的收入重新申報。你還有沒有別的海外帳目?是否有人引導你逃稅?這些都得坦白陳述。你必需把逃避的稅金補回﹐再加利息和罰款-----在這特赦期間﹐一年的罰金只限於二萬五千元。如果你不認罪﹐而他們一旦抓到你逃稅的實據﹐罰款可以很高﹐你也可能坐監牢。]
看到對面的兩個人噤如寒蟬﹐律師繼續說:[你如果要我幫忙﹐必須把你的情形誠實地告訴我﹐否則我愛莫能助。]
老劉用結結巴巴的英文說﹕[我是做進出口生意的﹐主要是台灣和中國的生意﹐這些我有申報給國稅局的。可是﹐可是﹐我在巴拿馬立了海外帳戶。因為人家說那裏的銀行完全保密﹐像瑞士銀行一樣﹐國稅局查不到----。]
[顧先生﹐你是他的會計師﹐知道他在巴拿馬有帳戶嗎?]
[我不知道。這還是第一次聽到。]顧丹回答。
老劉火急地插入﹕[我幾年都沒有付你薪水﹐跟你說我把錢拿去幫你投資﹐投的就是巴拿馬,你也有這帳戶的一份哦!]
顧丹覺得老劉是條狡猾的狐狸﹐險惡的毒蛇,專門說謊撒賴,恨不得把他一把捏死。
律師對顧丹說﹕[你的問題也不小﹐你也可能收到國稅局的通知。]
他清了清喉嚨﹐像老師上課般對這兩個人開講,好像要把這每小時五百元的鐘點費賺回來﹕[你們也許不知道﹐九一一造成美國社會空前未有的震撼。美國人的安全感在此一瞬間毀滅﹔恐怖和暴力不再是遠在他國的事﹐而可能就發生在我們的後院和客廳裡﹐如是聯邦政府成立了國安法和愛國法款以便預防暴行。以往的法律保障個人權利﹐人民未被證明有罪以前都是無罪的。現在變了﹐有嫌疑的人都可以被抓﹐個人的私隱權被侵蝕得所剩無幾。為了堵塞恐怖分子的經濟來源﹐政府可以搜查疑犯的海內外銀行帳戶﹐國稅局也搭便車﹐趁機成立了反逃稅的法款。前兩年﹐他們專門抓以海外信用卡逃稅的人﹐只是搞了半天才收回二千五百萬元。他們去年學乖了﹐目標對準利用海外銀行來逃稅的人﹐不過一年已經收回三億元。他們食髓知味﹐正往這方面如火如荼地進行。這年頭通訊發達﹐本來也便於資料的蒐集。我們的政府對於我們這些小百姓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看什麼書﹐上哪個網絡﹐和什麼人連絡﹐有多少錢﹐存在哪裡-----]
他突然把聲音壓得低沉陰森﹐令人汗毛豎立﹕[一旦被當局鎖定﹐你們的電話﹑電腦和辦公室都可能有‘蟲’﹐務必小心。]
[好!]他把聲音提高﹐表示會談已經結束了。[如果你們決定要我代表﹐我可以與國稅局談判﹐讓你們的罰金降到最低的地步。下次來的時候﹐需要和我簽約﹐還要記得帶一張二萬元的支票﹐這是頭款。]
他們走出大樓。老劉問顧丹﹕[你說這位律師信得住嗎?]
[我不知道﹐]顧丹說。心裡想﹐我更不信你。[我照你給我的賬單作帳﹐你從沒有提巴拿馬的事。現在你被抓到了﹐是你自己的事。以後你跟律師談不必把我叫來。]
老劉氣急敗壞地說﹕[你是幫我報稅的人﹐不能出了事就跑。這律師不是說你的問題不小﹐也會收到國稅局的通知嗎?]
[我等通知來再說。]
[你真是個大頭呆﹐我告訴你﹐你是絕對逃不掉的﹐美玉也有好多錢窩藏在巴拿馬,你居然什麼都不知道!]
他們兩人同時愣住了。老劉好像意識到自己失言﹐避開顧丹的眼光﹐快步往停車場走去。顧丹趕上他,像是不經心地隨口問了一句:[那你的太太呢?芳芳是不是也有錢在巴拿馬?也要跟律師談?]
[芳芳不會跟律師談,這大半年來她都住臺北。]老劉匆匆上了車﹐一股煙似的高速駛去。留下顧丹一人呆立在停車場。
冬日的下午已經昏暗﹐海霧滾滾向他湧來。
沿著海岸回頭往北開﹐五號的公路擁擠非常﹐一小時才開了20哩路﹐最後車輛完全堵塞不能動。有個人自汽車走出﹐在公路上伸腰活動筋骨﹐顧丹打開車窗伸頭問他發生了什麼事﹔那人說從收音機聽到橘縣南部出了十幾輛車連撞的大車禍﹐好像與彌天大霧有關﹐怕一兩小時之內公路行不通。
顧丹又餓又渴﹐這才想起從早飯到現在還沒有東西下肚﹐看到旁邊的路標【海濱鎮兩個出口】﹐決定先去吃點東西再說。他給美玉打了個電話,叮叮再三響也沒人接,他衹好留個信,然後沿著公路邊緣緩慢地往出口移動。從來沒有來過這裡的顧丹不知去哪兒好,霧靄深沉之中﹐小城冷清寂靜﹐右邊一條小街有處燈光昏黃像似小吃店﹐他就把車子開過去。
一進門顧丹就知道錯了﹐原來這是家酒吧。室內光線模糊﹐搖滾音樂喧譁﹐兩個人懶洋洋地在一旁打檯球﹐咖啡桌邊斜坐著幾個半睡半醒的人﹐櫃檯前有個坐著不動的年輕人,顧丹遲疑了一陣﹐在年輕人旁邊坐下來﹐向酒保要了一瓶啤酒和一個熱狗。
酒保和他搭訕﹕[你不是這兒的人吧!]
顧丹讚他眼力好﹐說是因公路堵塞才來的﹐順口問他生意可好。
酒保說現在生意很不好﹐因為很多兵士都到海外打仗去了。[我們海濱鎮鄰近盤斗堂海軍陸戰隊營地﹐全靠營地作生意。在伊拉克打仗的官兵每四個就有一個是這兒派去的。自從伊拉克戰爭開始﹐我們已經犧牲了近五百個兄弟姊妹,你瞧﹐牆上貼著一些相片都是我們以前的老顧客。]
顧丹朝那方向看了一眼﹐原來這些在相片裏喝酒作樂的年輕人都已成了孤魂,一陣寒慄往他襲來。
年輕人剪一個短平頭﹐顯然也是個兵士。這麼年輕的孩子﹐大概就要上戰場了﹐也不知這一去還回不回得來?年輕人的頭轉向他時﹐顧丹友善地一笑。
年輕人好像看透他的心事: [去的是關達拉魔灣,這是第二次了。知道關達拉魔灣在哪兒嗎?]
[古巴。]顧丹回答。可是他說不出這個彆扭的西班牙名字,叫它“關魔灣”。
[對。古巴是共產黨﹐與我們沒有邦交。關達拉魔灣45平方哩﹐17哩鐵絲網與古巴相隔﹐週圍無數地雷防禦他們侵入。]年輕人的話簡短如刀削出來的。
[關達拉魔灣現在出名了﹐五百個敵人不是戰俘而是戰犯﹐不經審判可長期關在那兒。什麼是戰俘?戰犯?反正都是要顛覆美國的恐怖分子﹐幹他娘的回教徒,一拷可以拷上幾天﹐疲勞拷問蒐集恐怖組織的消息﹐直到這些混蛋崩潰。中間有的還未成年﹐有一陣還有女人。]説到這他曖昧地笑起來。
[最需防範自殺﹐他媽的還是有人自殺成功。有個男孩﹐才16歲﹐成天哭泣﹐總說再也看不到媽了。]說到這兒忍不住又笑起來。
[我是第一個發現他上吊的僵直身體。]
顧丹說﹕[你是幸運的﹐至少沒有伊拉克危險。]
[都說我幸運。是沒危險。只要不多想﹐不對囚犯濫施同情﹐日子也不錯。基地有電影院﹑商店和館子。只是﹐好像﹐怎麼說呢?像錄音帶卡在唱機裡﹐老是一個重複的調子﹐黏到你的神經上﹐怎麼也甩不掉。回來度假﹐反而不能適應。身子還是在鐵絲網內﹐聽到同樣的聲音﹐看到同樣的慢動作,還在監督戰犯。他們是囚犯﹐我何嘗不是?]
從酒吧出來﹐寒風透背﹐霧還未散﹐好在公路已經通了。一路上﹐顧丹的腦筋翻轉著今天發生的事﹐像電影般一次又一次重複上演。美玉和老劉除了海外存款還窩藏些什麼?關魔灣怎麼位於古巴?沒有判罪的戰犯怎麼可以無限期囚禁?上吊自殺的未成年男孩-----哦!16歲﹐正是文生的年紀。
到家已是11點多。一進門就看到坐在客廳沙發裡的美玉。她顯然哭過﹐塗畫眼睛的黑油膏已經流到面頰。看到他﹐她馬上滔滔不絕地罵起來﹕[你野到哪裡去了?總算滾回來了。]
[我被老劉叫到他在聖地牙哥北郡的律師處,他在巴拿馬的帳被國稅局抓到,問題不小。回程又碰到十幾輛車連撞的大車禍,我留了信息,你沒收到嗎?]看到美玉呆在那兒不回答,他又說:[你是不是也有錢在巴拿馬?你也該跟律師談談,趕不回來就在老劉家歇歇吧,反正芳芳不在家。]
美玉愣了一下,顧左右而言他,對顧丹吼起來:[你都不知道家家裏發生了什麽大事!你那位好兒子!沒有想到會這麼惡心﹑低賤﹑骯髒﹑下流。今天下午我去他房間拿他的髒衣服去洗﹐順手翻了翻他的抽屜。最近報上都說小孩在網絡會碰到壞人﹐父母要好好督察。沒有想到抽屜裡都是男人赤裸裸的相片﹐有性器的﹐有男人與男人性交的﹐醜惡之至。等他到家﹐我就質問他。他卻反口怪我不該動他的東西。你說天下是不是反了﹖他的東西哪樣不是用我的錢買的﹖我不檢查他的抽屜怎麼會發現他的下流行徑?]
美玉氣得眼淚也掉下來﹕[我對他好生勸導﹐說這個年紀的小孩對於性有好奇心﹐一定是被哪個不良少年帶壞了﹐這以後不要跟壞孩子交往﹐再不要看這種骯髒下流的垃圾-----他說﹐他居然說﹐他就是這種骯髒下流的人﹐他就是喜歡男人不要女人的那種人-----。]
美玉突然停止哭泣﹐臉色凌厲而堅定,説得咬牙切齒﹕[我告訴他﹐我們家沒有這種人。如果他不肯改變﹐就請他滾出去。]
[他在哪裡?]顧丹急促地問。
[他關在房間裡﹐晚飯也沒吃,把門鎖了﹐怎麼叫也不理。你去跟他講講厲害﹐告訴他這樣下去在社會沒有立足之處﹐沒有哪個親友要跟他往來。他被壞人騙了﹐好在年紀還小﹐現在改變還來得及。不然﹐我們絕對不能要他。]
顧丹一口氣跑到樓上﹐一再敲文生的房門都沒有回聲。他急得用他的肩膀猛撞房門﹐撞了好幾次才把門撞開。顧丹把燈打開﹐看到躺在床上衣著整齊一動也不動的文生,身邊還有兩個空藥瓶。顧丹馬上認出來﹐這是醫生開給他自己的強烈安眠藥﹐六十顆藥都被文生吞光了。顧丹大叫文生﹐搖晃他的身體﹐文生沒有一點反應。他觸摸文生冰冷的臉﹐發現尚存一絲氣息﹐趕緊拿起電話手指顫慄地撥911。
救護車急速趕到﹐像孤鬼哀號般一路叫到醫院。
急診室裡的醫生護士忙出忙進地為文生洗胃打滴點。顧丹一夜在急診室外邊苦等﹐平日不信教現在也不知要向哪個神祈求才好。他頭腦昏沉﹐疲倦得快要崩潰﹐一再喃喃自語﹕老天,只要文生活下來就好了﹐其他的都不重要;老天,文生這麽年輕,人生還沒開始,不能死,不能死。
清晨時分﹐一位滿臉疲憊的醫生出來招呼顧丹﹐告訴他文生已經出了險境﹕[他還是很虛弱。自殺過的人﹐試圖再自殺的或然率很高。所以我們必須注意他的心理健康﹐預防他再犯。我們要文生在醫院住幾天﹐一邊好生修養﹐另一方面要跟心理醫生談談。]
顧丹給美玉打電話﹐轉達醫生的話。美玉沒有說話﹐在電話的那邊努力控制她的哽咽。顧丹掛了電話﹐找到文生的病房﹐坐在床邊等他醒來。
原來文生是個[同志]﹐顧丹完全沒有想到,倒是想起導演李安得了奧斯卡獎的《斷背山》。顧丹知道一般人對同志這種性向還是不能接受,可憐的文生﹐他的一生將是荊棘滿徑。然而自己是個正常的男性,生活過得順利愉快嗎?被旁邊的人尊敬接受嗎?夫婦關係成功圓滿嗎?美玉把自己當丈夫當男人對待嗎?
[我只是不敢去想吧!其實自己作人做得潰不成軍,慘不堪言。]
顧丹想起讀過的書﹐知道同性的傾向是天生而不是個人的選擇。文生其實是非常勇敢的孩子﹐寧可死去也不願欺騙媽媽說他會改變。反過來看﹐顧丹和美玉這作父母的﹐是否有面對現實的勇氣呢?
文生的臉色蒼白﹐身體裹在白色的被單裡沒有動靜。顧丹突然想起死在關魔灣的那位16歲的異國男孩﹐恍然感到文生的世界也是一個關魔灣-----圍困他的鐵絲網和地雷是人的恐懼和無知﹐關在裡面的不僅是囚犯﹐還有那些以衛道自命的守衛。
[而美玉和我又何嘗不是呢?我們都是關魔灣的囚犯,隔離得如同天涯海角的陌生人,卻被鉄鏈子綁紥在同一個監獄裏。]
顧丹滿臉淚水擁抱白被單裏的文生,泣不成聲地說:[文生﹐很多事我都不懂,我不是聰明能幹的爸爸,我沒能好好地愛你。但是我知道你是誠實無辜的好孩子﹐無論如何我都愛你……媽要你走﹐我也走。我們一起走出去吧!]
文生發出輕微的呻吟﹐好像快要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