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之死

十一年前一個深夜, 斯迪夫突然從新墨西哥打電話來:「剛看到晚間十點的新聞,山景巷出現三個被槍殺的尸體…。我好擔心,吉爾和海格不是山景巷唯一的一家嗎?可是三個尸首?… 他們的電話又沒人接。你們上次和他們聯絡是什麽時候?」

「上週還通過電話,他們預備下周末到加州來和我們共度復活節。」順口這麽回答,腦筋還未能意會到他的意思。掛了電話後我們才越想越不安,提起皮特來;住在本地的皮特不是這兩天要去他們家嗎?

不顧已是半夜,我們給蘇珊打了個電話,問她皮特在家嗎?

「哦!皮特前天下午就到了新墨西哥,海格和吉爾到機場接他,到家後還來了電話平安。有什麼事嗎?」蘇珊平靜地說。我的心驟然緊縮,我怎麽告訴蘇珊那報平安的電話裏就是皮爾最後的聲音?

次日當地的報紙以頭條新聞登出,這個沉寂的大學城二十幾年來最大的凶殺案。因為還沒通知到家人,所以沒宣佈三個被害者的名字。斯迪夫又來電話,說死的的確是吉爾和海蒂,可是那第三者呢?我這才告訴他皮特不幸趕去赴死的事。

連着幾天,朋友之間彼此傳遞音訊,再加上報章的報導,凑出一個悲慘的畫面:禽婁是當地的建築包工,為吉爾修建房子和管理公寓,欠了他爲數不少的錢,他們已經打了很久的官司了。其間禽婁還反過來告吉爾,在法庭糾纏不清。去年法院判定禽婁該還錢,禽婁就立刻宣佈破產,以無力賠贘又拖了一陣。現在法庭終於作了最後判決,要拍賣禽婁的房產來還債。這筆錢皮特也有一份,所以他趕來參加法庭拍賣。開庭的那天上午,禽婁準時出庭,卻不見其他三人的身影。律師覺得不妙,因爲開庭的前天下午還和吉爾談過出庭的細節,就叫法警去吉爾家查看。法警看到車門大開,吉爾和海格在厨房被正面槍擊。皮特一定是聽到槍聲躲到客房浴室,在那兒也被兇手殺害。兇手顯然是個慣用槍枝的高手,也熟悉吉爾的房子,在犯罪現場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在驚愕之中,大家的手指向禽婁, 深信他就是殺害這三人的兇手。 這人背景複雜,有黑社會的關係,又是新墨西哥來福槍協會會長;我們都勸過吉爾別和他來往,可是吉爾豪爽愛朋友,交往遍及三教九流,毫不防備禽婁。警探說禽婁是「有關係的人」,把他関了一天,發現他出事之時置身七十里外母親的家,曾經租了錄影帶,買了啤酒,都有收據實證,又把他放了。這案件在當地轟動一陣之後,慢慢烟消雲散,過了三年再無消息,好像警探都忘了這件懸案。

海格是德國人,深通德語和法語;吉爾是加拿大英法雙語人,他們倆在加州大學研究所結識,後來結伴到明尼蘇達大學讀語音學,雙雙得到博士學位後到原住民保留區為他們制訂文法和語言。比特是他們在明尼蘇達大學的德裔同學,後來開辦了一家玻璃工廠。1974年我們搬到新墨西哥,一同在州立大學教書;他們倆也同時搬來,海格做了外語系教授。因爲夫婦不能在同系任教的陋習,吉爾就在小城做了房地產開發商,工餘在工學院不眠不休地研究引擎,曾經得到兩項專利。我們那時就開始認識,只是要到吉爾換心之後,才成為好友。

1985年春季吉爾的心臟突然衰竭,一向精力過剩的他變得氣微若絲,如無心臟移植隨時可去。他們在北部專事移植心臟的醫院旁租了房子,度日如年地在那兒等待捐贈出來的心臟。在最緊急的關頭,猶如流星降落,一顆心臟從天而下。那天幾個高中學生正興高采烈地飛車去參加畢業晚會,還沒到舞會就在鄉村小路翻了車,一位少女受了重傷,死在醫院。她的駕駛執照上注明是器官捐助人,醫院就把她的心臟取出,用飛機運到移植心臟的醫院;在那兒,收到通知的吉爾已經上了手術台,等待這十八嵗少女最珍貴的禮物。

這個手術十分成功,吉爾得以重生,以後一直很健康。他始終不忘這份大恩典,找到少女的父母,發現他們只有這個獨生女兒,不顧這父母和他年紀相仿,求他們收容他做兒子。他們嚎啕大哭地緊緊擁抱,從此來往頻繁,親密如一家人。

換了心臟的吉爾對人生有了新的領悟,注意運動和保健,對人類對世界更加關切,決心要把每一天都過得振奮有意義。他不再不眠不休地工作,開始實現他和海格要到世界旅游的夢想。我們年紀相近,均具博士學位,都在1974年結婚,雖然成長中的文化背景絕然不同,卻有共同的興趣和世界觀。他倆精通歐洲語言,包括西班牙語;我的另一半懂些印度和非洲語,也能說點德文和荷蘭語。只有我的語言能力最差,但是也只有我一人懂中文。我們四人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悠游世界的好夥伴。

以香港為中心,我們去了東南亞各國,包括泰國﹑印尼﹑香港馬來西亞﹑新加坡和斯里藍卡等地。我們去秘魯探訪馬丘比丘遺跡,走過印加古道,坐遊輪經智利,與巴塔哥尼亞的冰山擦身而過。在極南的小城烏斯懷亞我們遙望南極,繞過狂風暴雨的合恩角,再順阿根庭東部而上到布宜諾市。再往北走,去看阿根庭﹑巴拉圭和巴西相交處的伊瓜蘇大瀑布。我們又在澳洲自由行,從悉尼﹑梅爾本到凱恩附件的大珊瑚礁浮潛,順道去了新西蘭,拜訪原居民的村落。然後我們飛去斐濟和所羅門島,在一個珊瑚礁島上住了一周,整天游泳浮潛,過了一生最的快樂的日子。

我們兩家有同樣的四輪越野車,後面拖個一模一樣的拖車,有時還在車頂放隻獨木舟,就這樣遍美國西部的國家公園。我們甚至還開車到加拿大西部落基山,從湖泊區一路露營到溫哥華,然後乘渡船出海到溫哥華島,在群島露營划船和野行。墨西哥就在我們的南疆,是最適合四輪越野的地方,我們深入其内陸鄉鎮,下降到有墨西哥大峽谷之稱的銅谷谷底,拜訪當地原居民。

我們當然也倍歷驚險,曾開進沒有路的河床,陷入進退不得的峭壁,在荒野爆了車胎斷了鋼杆。在溫哥華島上,我們曾面對高大的黑熊 — 好在它忙著吃黑莓,顧不得吃我們。有次我們困在墨西哥山嵐之中,在漆黑的夜裏找不到可歇息之地,好不容易碰到一塊可停車的平地,倒在車後門都沒關就睡著了。次晨有粗糙粘溼的東西在臉上刷呀刷,張開眼睛只見龐然怪獸正在舔我們的臉,本能地大呼救命!這下把兩隻純良馴善的牛嚇跑了,也把我們的同伴笑彎了腰。到了下個村落,村民聽到我們過夜的地方,嘖嘖稱奇,說我們命大,原來那是毒販運毒的直升機場。

在吉爾生前最後幾年,海格也已從大學退休,他開始對乾旱的沙漠發生厭倦,一再說他不要死在新墨西哥。他本來就酷愛水上運動,從游泳滑水﹑衝浪到深海潛水,無一不精,所以想搬去氣候溫和又有海岸的地方。我們好幾次陪同他們去探索夏威夷諸島﹑巴拿馬和哥斯達黎加。他們最後看中了巴拿馬西部的「花城」 — 那個在雲林中花開遍地的小城,四季溫和如春,離優美的沙灘和海岸也很近,的確是個理想的世外桃源。他們當下買了土地,辦了移民,再三慫恿我們跟他們一起搬去度餘年。我們的孩子在美國,不願住在遙遠的外國,所以惋惜地拒絕了。他們買的一片山坡地風景極佳,可以蓋八棟有庭院的大房子,他們希望把好朋友都搬去,頻頻對我們說:「等你們看到建好的房子有多麽美,一定會搬來的;我們房子旁邊的這塊風水寶地就專為你們保留。」

這以後,我們搬到南加州兒子旁邊,他們則年年去花城作蓋房子的準備,只等禽婁還錢就可開工。

在紀念吉爾和海格的會場上,幾十個我們都認識的朋友們聚集一室,談一些往事,緬懷這兩人的寬闊胸襟,他們的智慧和對朋友的熱忱。他們沒有孩子,親戚也遠在國外,所有的情感都給了朋友。最後人人都忍不住說:原以爲自己是他們最好的朋友,怎麽今天在座的人都說自已是他倆最好的朋友呢?大家譁然大笑,正中我們的共同的感慨。捐心臟的父親的一席話令人動容:我女兒的心活在吉爾身上,使我多了個兒子,現在,我的女兒又死了一次,我的兒子和女兒都沒有了。説得大家淚下霑襟。

禽婁當然沒參加悼念會,大家也不提他的名字。我們也認識禽婁的。一次大夥坐游艇去加利福利亞灣,禽婁和他的母親也來參加。我們12人一桌進餐,大家都爭著說笑話,笑個不停,只有禽婁用一對小眼睛盯著人看,不發一言;這個矮小粗壯的意大利裔人長得頗像拿破侖,常使我聯想到意大利的黑幫。有次連接兩天不見他來進餐,與他同住船艙的母親直搖頭,說自從我們一起去看晚間節目之後他就失蹤了。他再出現時旁邊跟著前晚演奏小提琴的俄國美女;禽婁仍然沒說話,小提琴手倒是大方親切,說禽婁邀請她去新墨西哥,她會來拜訪我們。禽婁的手法如此高超,把我們都佩服得五體投地。吉爾暗地說,禽婁嗜性成癮,每周末都要去墨西哥找妓女。

有一陣我家農場的烏鴉多得成災,它們白天到外地找食物,晚上就在屋後的樹叢過夜。烏鴉是非常聰明的社會動物,喜歡彼此談天說地,唧唧喳喳地好像在交換當天的見聞。黃昏時它們群體飛回來,先在我家核桃園各撿一顆胡桃,然後飛到住屋的平頂上竭力啄破硬殼以便吃核桃肉。胡桃殼不易打碎,就在平頂上滾動不息。你能想象幾百顆胡桃同時在屋頂滾動的聲音嗎?這就像保齡球在你頭上連續竄動,或是火車頭向你衝擊而來。每天黃昏的霸凌,把我弄得要發瘋。我的先生出差國外,我只有向吉爾求救,要他來朝天打兩槍,嚇唬嚇唬這些狂妄的烏鴉。

出現在我家的吉爾和禽婁,是全副衣裝﹑配備整齊的一對獵人,而且還一人一來福槍。他們二話不說,到外面高吼一聲,立刻有幾隻烏鴉從屋頂飛起來。他們倆同時舉槍射擊,兩隻倒霉的烏鴉應聲落地,其他的也一起尖叫起來,像一股黑煙般從屋頂起飛。吉爾把他打死的鳥丟到屋頂,禽婁也把他打死的掛在樹上。烏鴉在天空反復旋轉,驚慌地嘶喊不絕,經過相當一段時間才全體撤離,此後再不出現我家農場。

樹上那隻鳥鴉一直掛在那裏。海格有次來我家玩,被黃昏臨暮裏的死鳥感動,拍了張相片,回去畫了張水彩;海格退休後專事繪畫,在當地的藝術界很有點名氣。在吉爾和海格的紀念會結束後,親友收拾遺物,把這張油畫送給我們。

我們每看到這張烏鴉之死就想起海格和吉爾。我覺得這張畫像是個謎語,其中很可能隱藏玄機 — 被禽婁殺死後掛在樹上的烏鴉,為什麼會使海格感興趣?她會不會有什麼事要告訴我?我沉思再三,突然心生一計,在我囘新墨西哥辦事時,得到新房主的許可,到房後去尋找槍殺烏鴉的子彈外殼。

好傢伙!居然兩顆外殼還在那裡!我最愛看電視裡的法醫生調查,看得很有心得,知道不能把自己的手印留下,於是小心地用手巾把它們撿起,放在塑膠袋裡,然後去找負責這件凶殺案的警探。我告訴他,這兩個子彈外殼其中一個是禽婁的,如果禽婁殺害那三人也是用的同一支槍的話,那麼那三個子彈外殼會和這個符合。槍射擊出來的子彈殼都會留下槍支裏獨一無二的痕跡,這像是槍支和子彈殼的指紋,可以用於法案診斷。這個常識我不說警探當然也知道,他的眼睛亮起來,立刻就把這五顆子彈殼送到FBI的實驗室。兩週後,警探打電話告訴我:「好消息,禽婁殺人和殺烏鴉用的是同一隻來福槍,這證明禽婁是兇手。但是這件案子太大,禽婁又狡猾,我們必須有更緊密的鐵證,譬如一定要找到那支來福槍。你千萬不要泄露消息,不能讓禽婁有防備,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禽婁是個不好惹的流氓,我們會24小時監察禽婁,他遲早必露馬脚。」

三年的時間過去,就在大家不斷埋怨警方的腐化和疏忽之間,這個凶案突然直轉急下,出現旭光。禽婁因越州界販賣槍支而被撲入獄,警察趁機進入他的居屋搜查,找到大量的子彈槍支,但是並沒找到行兇的來福槍。禽婁的夥伴又因販毒被抓,在警方威迫利誘之下作了污點証人,承認是他開車陪禽婁等吉爾他們回家,然後禽婁一人從車房進入,他聽到三次槍彈響聲;禽婁回到汽車告訴他殺了三人,還說槍彈打破頭顱的聲音真過癮!是天下最好聽的音響!又說這些腦袋都被打得稀爛,認不出面目。他們在黑夜開車到沙漠中的公園,把禽婁染血的衣服燒了,把槍丟進化糞池。警探聽到後馬上去挖掘,居然找到完好無缺的來福槍。另一個禽婁的嘍囉也被抓到,承認是他在禽婁母親住屋附近用禽婁的信用卡租錄影帶,買啤酒,簽了禽婁的名。

這件案子的審判在當地轟動一時,因爲證據確鑿,即使禽婁自稱無罪,法官迅速地判定他是預先籌備的一級謀殺罪,又因新墨西哥州已廢除死刑,他被判三個無期徒刑,永不得早釋。

禽婁將在監牢老化﹑腐爛和死亡,大家總算出了口氣,感到公道尚在人間,然而這再也無法喚囘海格﹑吉爾和比特。相冊裏盡是我們同遊世界的影像,腦中不時響起交心的對話,那幅烏鴉之死的水彩畫現在掛在我們加州的走道,提醒我們這個悲劇並不是幻象。在那個晚霞漫天的時分,死去的烏鴉孤單地掛在枯枝之上,是否使海格感到生命的脆弱和無常?海格在這畫中給我的靈感可能是解開這件謀殺案的綫索。它會不會還隱藏什麽別的寓言?告訴我們這個瘋狂的悲劇有什麽意義?

囘想起來,如果不是吉爾和海格不想死在新墨西哥,就不會要遷居巴拿馬;如果不是急於在巴拿馬蓋房子,就不會這麽緊逼禽婁;如果不是緊逼禽婁還債,就不會遭到他的殺害。就是因為不想死在新墨西哥,他們最後都慘死那裏。這麽多的[如果不是]都如前生注定,每一環節緊扣下一環節,人力和神力都無能扭轉。如恆古的希臘悲劇般慘痛無奈,人世的因果如是糾纏無解,令人長嘆。

吉爾嬉戲舔我們臉的牛
四人幫在巴拿馬的花城
四輪車卡在峽谷
四人幫進入皮筏

Comments are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