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一向健壯的老伴經過前列腺癌和三次中風,長時間心率不整,身心和智力都受到影響。四年前他變得多疑好辯,難以相處,只有讓他搬去名叫聖保羅的獨立生活養老院。他住了一年,不能習慣,出現強烈的頭暈症,要坐輪椅或是用走路機,於是這家養老院拒收,只好再搬到隔壁的瑪蘿花園加護養老院。這下子月費陡增一倍,而我們支付了三十年的養老保險卻拒絕支付,使我們大為困擾。
奇妙的是在瑪蘿花園老伴不期而遇露意絲,兩人馬上成了好友,從此形影不離地一起進餐,參加院內的活動。露意絲弱不經風,體質很差;老伴好像突然驚醒起來,發現他生活的使命是要照顧露意絲,於是慇懃地服侍露意絲,活得繁忙而振作。我與老伴結婚多年,一向指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現在看到執他手的竟是另一個女人,不免暗自神傷。然而眼見他再度意氣風發,我也高興他們找到了彼此。這時我即興寫下〈兩老無猜〉一文,在世副發表後,一時在網路瘋傳。
那是一段老伴過得最好的日子。他的體能有進步,可用手杖走路了,記憶也有好轉,還在養老院裡作了幾次演講,出了小名,得到院裡女性一致恭維,令他更加自我感覺良好。倒是露意絲的身體不斷出問題,驚險地逃過兩次中風後,又摔跤骨折以至昏迷不醒,在療養院長期療養。她回來後,老伴成了她的義務看護,推她的輪椅,接送她去用餐。那年春天,難得他們倆身體都還好,我們三人有說有笑地去逛日本花園。我推露意絲的輪椅,老伴用手杖走在一邊,粉紅的櫻花片片落在我們身上。世界美如斯,活著有伴就是幸福,哪怕殘疾在身。
老伴的懷疑心已經消除,我問他想不想回家來住。他眼睛閃著淚光說:「不是不想,但你還有這麼多事要做,我也只能過自己的日子吧!」就在結婚周年的燭光小宴上,他照例遞給我一首詩,那晚我反覆念著他寫的詩〈我永遠呼喚你的名字〉,心有所感,寫下了〈兩老無猜.外一章〉一文,沒想到此文又在網路掀起熱潮。
老伴堅持搬回他原來住的聖保羅養老院,說是不必浪費,他每天走兩步到瑪蘿花園也是一樣的。去年五月,我到法國參加歐華作協大會,並乘機跟作家朋友們結伴把法國玩個盡興。一回家來,馬上被電話裡兩個養老院頻繁的留話嚇壞了,以為老伴出了什麼大事。時逢周末,找不到養老院主管,我立刻與老伴通話。聽起來他人倒還好,只是怒氣衝天。原來聖保羅院爆發退伍軍人症(Legionnaires' disease),這是個極易傳染的流行病,症狀似感冒,但是嚴重起來可以致命。這病馬上傳到了瑪蘿花園,結果兩家養老院的老者全部病倒,養老院嚴密封鎖了兩星期。雙方主管彼此通風報信,一致認為我家老伴是元凶,把細菌從聖保羅帶到瑪蘿花園,叫他不要再兩邊亂跑。老伴很不服氣,與他們竭力爭辯,幾乎被掃地出門。那些一個比一個語氣更嚴厲的留話,大概就是叫我趕忙把他帶走吧!又因為這段時間老伴和露易絲兩人沒法見面,一等聖保羅開放,老伴就撐著手杖到露意絲的窗外和她隔窗對話。院裡的人說他們就像隔陽台相會的羅密歐和茱麗葉,看到老伴就嬉皮笑臉地叫:羅密歐!羅密歐!把老伴氣煞!
也在這時候,露意絲的身體日漸衰頹,幾次被救護車送到急診室就久久不回。回來以後,也不像同一個人,整天臥床昏睡不起,連進食和入廁都要人幫忙。瑪蘿花園已經無法照顧她,她的家人把她送到有專人護理的榆樹院,一個為記憶障礙者所設的封鎖式療養院。榆樹園離我們很遠,我每周兩次帶老伴前往;露意絲皮包骨似地埋在被褥裡,躺在床上勉強伸出手和老伴相握,她喃喃念著他的名字,兩人相對眼淚流個不停。
這對老人純真如孩童的感情感動著我,我忍著淚水默默走出露意絲的房間。外面是餐廳、客廳和活動中心連在一起的大廳,沒有窗戶,大門緊鎖。強烈的尿臭衝鼻迎來,空中散發著死沉的氣息,幾個員工在談天說笑著。一位不算老的男子,不停地沿著大廳繞圈子,嚷著要回家。一位老婦人大聲宣告:[我的車就停在這裡。]她邊走邊檢查身邊的座椅,把我也仔細觀察,決定這些都不是她的汽車,繼續往前走。大電視前面有十幾個呆坐輪椅的老人,不少人在打鼾,嘴角挂著垂涎。我抬頭看螢幕,驚訝地看到刀光劍影的武俠片,打得正激烈,廣東話說得響亮;突然一位劍俠中了鏢,皮肉立即如蠟燭熔化,顯出一個恐怖的妖怪。我大驚失色,環顧左右,輪椅裡的老人個個如老僧入定,沒有一點反應,好像都吃了什麼鎮靜劑,但環顧左右。
我當下決定,無論老伴再怎麼退化,我都不送他進這種療養院。
今年年初新冠狀肺炎爆發,不到三個月就傳遍美國,來勢凶猛一如野火燎原,死亡的人數與日俱增,其中三分之一是養老院的長者。各養老院紛紛採取嚴緊措施,所有活動一概停止,老人像囚犯一樣關在房內,禁止訪客,一天三餐由專人送到門口。我的老伴住在養老院已經四年了,這時我只能以電話與他聯絡,對他日益加深的消沉大為驚恐,四月底時,便想盡方法把他從養老院「搶救」回家。
養老院都嚴密封鎖,我們再也無法去榆樹園看露意絲了。老伴和露意絲約好定時以電話聯絡,但是露意絲不時半夜三更打電話來,因為她已經日夜不分了。而當老伴打過去的時候,不是露意絲找不到電話,就是電話沒電,到最後電話根本無人接,令人懷疑她是否還在。接老伴從養老院回家的那天,老伴給露意絲留話道別,說以後不會再跟她通話了。
老伴欣喜地回到家來,卻常常呆站在房間正中,茫茫四顧不知何去何從。夜裡醒來,他也惶然不知置身何處。雖然一切事物都依他的習慣擺置,他還是找不到東西。搬家對老年人來說,真是天旋地轉的大變化。我深知他不能再搬動了,決心在他所剩無幾的日子裡全心全意在家照顧他。
老伴的語言能力一向優越,到現在還可與人交談幾句,說些印度的烏都語和非洲的提夫語。只是他說的事,虛實難辨,而且也往往缺乏專有名詞,像人名、地名等,一概以「這個」或「那個」取代。記憶居然會成為雲霧一樣稀薄而抓不住的東西,真實和想像之間竟然有這麼多渾沌的孔道。他的世界一定是飄浮不定的,使他茫然失落。我們正宅家防疫,有的是長談的時間,於是把我們過去遊盪的日子、去過的地方、做過的事、親戚和朋友……,從對話中重新修補起來。我指著家裡的家具,說這壁櫃是他母親留下的,這立櫃是他祖父親手做的;我指著牆上的圖畫,有洛夫的字、席慕蓉和張融的畫,我緩緩解釋它們的來龍去脈;我把我收藏的石頭、化石和貝殼搬出來,講它們美麗動人的故事。我也把舊相片散在桌上,看他還認得出多少。
老伴先後出版了十本書,最後編輯的《提夫的歷史》(History of the Tiv, 2016)內容有關非洲奈及利亞提夫民族,在他進養老院的當兒經英國牛津大學國際研究所出版。原文來自阿提格長老(Akiga Sai, 1898-1959)的提夫文手稿,世上僅存的一部是五十年前老伴在廢棄的雜物中搶救出來的,他一直耿耿於懷要把這本歷史傳達到提夫人手上。他趕在自己智力消退之前把原稿翻成英文,和阿提格長老的姪兒馬丁(Martin Akiga)一起花費了五年時間訂正編輯而成。出版之後,我們購買了一千本贈送給當地的學校和圖書舘,要提夫的年輕人知道自己的歷史。
從1958年起,老伴在奈及利亞工作了十二年,首創畢士投(Bristow)和吳卡瑞(Wukari)兩個中學。從開荒闢地建校舍、制定教材買課本、到聘請老師都一手包辦,是當地最早的兩個中學。首屆畢業生曾以97%的高水準通過英國高考,而名揚全國。當年的學生現在都是奈及利亞的領袖人物,在二十五周年校慶時,曾邀他回校共慶。這次《提夫的歷史》出版又造成轟動,他們在畢士投中學旁邊建立了一座以老伴為名的公園 。我看著學生們寄來的公園相片,聆聽老伴訴說建立這兩個中學的經過,他在非洲的生活和他熱愛的非洲人民。這些事情他還記得一點點,但昨天發生的事卻已煙消雲散。
六月,我們的結婚四十六周年到了。當初決定結婚時,我倆驚慌戰慄,不知做得對不對,也不敢把我們的感情視作理所當然,所以每次只作一年的契約,在每周年再決定是否要繼續下去。沒想到,經過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居然也快半個世紀了。這時,他摔碎了兩根肋骨,疼痛不堪,前列腺癌也有擴散的症狀,他不能走動,沒胃口和精力,情形不樂觀。我告訴他這是我們的結婚周年,要他猜是多少年。他遲疑地說:「是不是二十年?」我不糾正他,也不向他索詩,只是照例問一句:「怎麼樣?要不要再來一年?」
「要與你共度我所有剩下的日子!朝朝暮暮,生生世世。」他說得如吟詩一般。原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始終是幸福的我。
(寄自加州)
老伴,露意絲和我三人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