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初冬,巴基斯坦的酷熱終於緩歇下來,我倆趁機去拜望海諾童年居住的塔克西拉(Taxila)。一路開去,兩邊都是傾倒破碎的廢墟和石塚,只有蘆花白茫茫地點綴在河邊。印度河自喜馬拉雅山滔滔而來,為這乾旱的平原帶來生命,古印度的文明在西元前三千年在此搖籃萌發,到了西元前六百年左右,此地的文化已達到相當精密的程度。接連亞洲與歐洲的絲路分歧到此;市集曾堆滿東方的絲和茶,西方的金屬及本地的香料。從崑崙山跋涉而來的騾隊和穿越小亞細亞沙漠的駝群在此聚集,當叮噹的鈴聲迴響在風塵彌漫的狹窄小巷,當寂寞的隊伍擠在熙攘的小販之間,東方和西方就悄然地會合了。塔克西拉曾是佛教中心,剛達哈拉( Gandhara)的佛教藝術源於此地,受到希臘石雕的影響成了佛教表達的方式。佛祖生前並不主張形式,他死後世人才以象徵的方式代表他的沉思、寧謐和智慧。我們常見的垂目靜思的佛像,無情無惑無我,就是典型的剛達哈拉藝術。中國的寶塔也是由此地的石塔變化而來;舍利塔是奉祀佛骨的圓塚,四周砌以石塊,飾以層層浮雕千佛萬生,刻劃人性與獸性的爭鬪、代代輪迴的凄苦。西元前326年亞歷山大大帝(Alexander III of Macedon; Alexande the Great)進入此城,塔克西拉就是他為此城取的希臘名字。公元前三世紀時孔雀王朝(Maurya Dynasty)興起,武功強大的阿育王(Ashoka)晚年篤信佛教,使佛教發揚光大。公元一世紀左右,中國邊疆民族大月氏人崛起,在此地建立了克金(Kushan)王國,那時漢朝的張騫受命安撫西域,就是想聯合此國以制匈奴。西元三到六百年之間,中國僧人法顯、惠僧和玄奘均到這兒修行求經;他們深入的觀察和詳細的記載,至今仍被印度博物館引用。西元六百年以後佛教式微,先被印度教吸收,後又被回教制伏,當年的佛教聖地竟沒有一個教徒剩下。現在信奉回教的巴基斯坦政府對這些古物也不珍惜,遍野只剩破墻殘垣。
我們在比爾丘(Bhir Mound)停下歇息,這是當年亞歷山大駐紮的重地,建立了高深的學府。就在我身邊已消逝的大廳裏,亞歷山大曾通過三個翻譯,與當地信奉「虛無主義」的裸身知識分子談論哲學,通宵達旦地辯論人的存在,唯物唯心之爭。大廳裏曾有天文學家研習星辰的轉移,數學家鑽掘數學的奧秘,法學家制定社會的規律。我試著想像兩千多年以前在這兒走動的人,和他們對於另一個時空的執著。為什麼人要去觀察遠不可及的星座?是什麼使人把一生投擲在地平線的那方?我好像聽到古印度的孔雀琴嗚咽,也感受到年輕的亞歷山大心中燃燒的渴望——那鞭策他不停地尋求新天地的動力,這與那促動往西取經的唐僧,和終身觀察星象的天文學家不是同樣的嗎?
賈烏利安(Jaulian)寺院的遺跡處於城郊的山頭,古蹟保護得相當好,遊客也多。導遊的人一看到我,興奮得像發現了寶藏,頻頻問我來自何方, 帶著我在佛塔之間東鑽西竄,把石像中的東方面孔一一指出,不厭其詳地告訴我歷代中國僧人來此的故事。這山頂上曾有兩層樓的高大學院,寛敞的大廳,一次能容納兩百多位誦經修行的僧人。當年的廚房、浴池、廁所、圖書館和個人的斗室,清晰可辨。左右兩長排壁上刻著佛像的石屋只有兩個榻榻米大,緊鎖著面壁苦修的歲月。寺院的石砌地板被這些僧侶的赤足磨得光滑,兩千年後,仍招魂出成行黃袍袈裟的幻影,光腳的謙卑,和以肉身磨平頑石的孤絕。
寺院的住持是個髮鬚皆白,一身白長袍的蒙可遺族。蒙可人(Mughul)有蒙古血統,信奉回教,來自阿富汗(Afghanistan)以北戈壁沙漠以西的地方。他們曾在13至18世紀盛極一時,建立蒙可王朝統治了整個印度,留下瑰麗堂皇的蒙可建築。舉世聞名的泰姬瑪哈陵,就是此中的一個代表。蒙可人和海諾以烏都語談了起來, 驚喜萬端地發現海諾是在這兒長大的。「白芝麻醫生是你父親?」他興奮得話都說不出來,滿腮白鬍鬚不停顫抖,把海諾一把緊抱:「白芝麻醫生給我看病,給我開刀。 」
蒙可人一再重複說:「塔克西拉之子!歡迎你回來!」
蒙可人給我們最優厚的待遇,帶我們看一些鎖在石牆之後,一般遊客看不到的珍藏佛像;他跟著瑞典的考古學家在這兒工作了20多年, 每一座佛塔、石像都熟悉得如自己的手掌。他說從此山頭到首都伊斯蘭馬巴德(Islamabad)只有15哩的路,有數不盡的寺院廢墟尚待開發,是愛好古物的人的樂園。只是政府無錢發掘,人民不懂珍惜,這些無價之寶再過50年也許不剩什麼了。「你們下次來,我帶你們從這兒走到伊斯蘭馬巴德,沒有哪一個廢墟是我不熟悉的。」
塔克西拉之子回來了!幾萬里路之盡頭,40年歲月已過去,多少因緣際會,才有這麼一刻良辰。來自東西兩端的我們,居然在此時此刻與東西文明交接之處相逢,生命之奇巧真是不可思議。
往城中心的路上,海諾忙著開車,在行人、小販、騾馬和大貨車的夾縫間掙扎前行。經過火車站時,海諾高叫起來:「對!對!就是這火車站,真的一點也沒變,連牌子上的字都跟40年前一模一樣。這就是我們以前遊戲的地盤。」就在這兒,曾跑著一個頭髮全白、膚色淡得似乎透明的小男孩,他愛他身旁這個如魔術般展開,永遠有新奇事物的世界。他張著藍色的眼睛,不甘心錯過任何一件好玩的事。他和當地人混成一團,把烏都語說得與友伴一般流利。他在村民的土屋穿進穿出,吃每家塞過來的麵餅。一定也就在這兒,這孩子愛上了各種風俗文化,覺得世界原該如是多彩多姿,將來也要為不同人種工作。
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塔克西拉醫院已經關門,裏面排列了三排簡陋的長方形平房。我們走去參觀,海諾指出哪邊是門診、病房和手術室。我公公在這兒做了七年的手術, 光是白內障就開了近萬次。他喜歡把切除的白內障用針線穿起來,每天都有如項鍊的一串。
這醫院是各科目齊備的醫院,卻以眼科聞名。這是有歷史背景的:孔雀王朝的阿育王有個以仁愛聞世的儲子庫南拉(Kunala),他的眼睛傳說美如明星,繼母情不自禁地向他求愛,被他拒絕後由愛生恨,慫恿阿育王把兒子放逐到塔克西拉,還假借諭令要把儲子的眼睛挖出來。塔克西拉的將領下不了手,可是庫南拉說,父王的意旨一定要遵從;這一雙美目就這樣被戮瞎,紀念庫南拉的寶塔就在他被戮目的地點。玄奘在遊記中也曾提及這個寶塔的由來。兩千多年來寶塔已經湮沒,庫南拉卻成了瞎子的守護神,歷代以來有目疾的印度人匍匐千里來祈求庫南拉的福佑。儘管近年來為盲者帶來光明的不再是信佛的庫南拉, 佛祖的慈悲和基督的救世我深信是一脈相連的。
員工住宅區在醫院的後面。海諾呆立在一座石屋前喃喃自語:「就是這棟房子——樹木高了,房子矮了,世界縮小了——從不知我童年的家是這麼寒酸和簡陋。40年來,它就這麼睡過去了。」
石屋在夕陽下拖著長長的影子,沒有人的聲息。我聽海諾述說,在那炎熱的長夏,母親如何試著教一個不專心的男孩讀書。那株巨大的橡樹把濃蔭深鎖著走廊,上面是男孩的秘密藏身之所。在已荒蕪的院子裏曾有母親引以為傲的玫瑰花園,是母親生活中唯一的一片彩色。悠悠的長廊,父親總是忙得見不到影子,母親始終不習慣這兒的髒亂,父親獻身印度人民,母親獻身父親,只有長廊陪伴著母親,上午茶和下午茶,以精巧純銀的茶具,啜飲那飲不盡的異鄉苦澀。
我們拾級而上。由屋後爬到平坦的屋頂上。當年沒有電力,屋子往往熱如火爐,他們學當地人的樣全家都睡在屋頂。屋頂的右方養著男孩熱愛的鴿子、斑鳩和各種熱帶飛鳥。男孩謹慎地省下零用錢,去買市場裏那些攝他魂魄的鳥。孩子特別愛鳥光潔美麗的羽毛,伴侶之間的多情款款,和牠們的比翼高飛。
隔壁的房子走出一位老先生,好奇地仰望站在屋頂上的我們。我們趕緊爬下屋頂來自我介紹。 「啊!我知道你的父親。我是奎士丁醫生(Dr. Christi),我的哥哥接你父親的位置,五年後我又接下哥哥的職位,我在這兒已經35年了。」他文質彬彬地伸出手來和我們握手。 奎士丁醫生說這房子目前空著,要到晚上才能找到管門的人:「到我的房子來看看吧,跟這房子的格式差不多。」
奎士丁醫生的客廳狹小陰暗,在這近晚的時分,還未打開電燈,只有天花板上的風扇鼓動著悶熱的空氣。奎士丁夫婦倆童顏鶴髮,神情泰然,頻頻詢問我公婆的近況。海諾說父親在84歲時心臟病發作去世,父母相愛了60年,靈犀相通,父親走後,母親也跟著衰退,失去了記憶,三年後也走了。
奎士丁醫生惋惜地嘆息,如白髮宮女話玄宗地談起我公公和這醫院的淵源:「這個基督醫院經長老會的資助於1927年開創。有天一個部落的孕婦難產,家族拖延到最後才把奄奄一息的孕婦抬到醫院,當夜婦人死在手術檯上。五天後泰勒醫生一家五口和兩位護士被伯當部落的人謀殺,從此沒有醫生敢來工作,醫院就此關閉,病患苦於求醫無門。那時白芝麻醫生剛從衣索比亞(Ethiopia)行醫回美,聽到這事趕來,把醫院的門重新打開,而且使它成為全國眼科中心。這一帶的人特別容易得白內障。白芝麻醫生設計了一種省時的手術, 一個上午可以開二三十件白內障。他又從美國運來大批眼鏡,好像是西爾斯公司(Sears)贈送的吧!那些瞎子突然可以看見了!以為發生了奇跡,稱白芝麻醫生為基督的表弟。」
「離開這醫院後他曾在西亞爾科特(Sialkot)行醫,又在盧迪亞納(Ludhiana)創立女子醫學院,專門訓練女醫生,因為當時女子不能被男醫生看到身體,得不到適當的醫療。現在這已是有男女學生的大醫學院了。白芝麻醫生作了很大的貢獻,是個智慧高超、道德嚴謹的人。他寫了幾本書,是嗎?」
海諾回答:「 十幾本書,只出版了四本:《基督的少年》、《彩虹的國度》、《西巴之子》和 《天使的輕歌》。80歲時他還在寫關於衣索比亞最後的國王海利賽拉西(Haili Selassi) 的傳記,可是寫出的東西已經沒人看得懂了。」
「奎士丁醫生何時退休呢?」 我問。
奎士丁夫婦相顧而笑,奎士丁太太轉過頭來對我說:「他68歲,然而離退休怕還有一陣呢!現在很少有醫生願來此長住,只要他還能工作,他是不肯退休的!」
就在那個傍晚,在塔克西拉一個狹小簡陋的客廳裏,夜色慢慢垂下來,世界歇息在過往的世紀裏,海諾帶著妻子回歸他童年的故居。眼前的奎士丁夫婦使我緬懷已逝的公婆,意識到人對於另一個時空的執著,並不一定是抽象的思維和遠不可及的星座,也可以是經年累月朝朝暮暮的勤奮工作,甚至是為與自已不同膚色、信仰不同宗教的人獻上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