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的浮島

游船倒影

    船夫戴著墨西哥大帽﹐不時腰身向前傾斜﹐手上的長竿像是聽從什麼古老的鼓擊般富有韻率地往湖底撐動﹐平底木舟就無聲無息地滑行在水面﹐連湖邊靜立如石像般腳桿細長的蒼鷺都沒有受到驚動﹐仍全心全意地等待魚兒浮出﹔只有船側重重疊疊的漣漪﹐反射明亮的晴空和周遭花樹的繽紛﹐把倒影搗亂了又重新組合﹐繪出一副柔軟旖麗的印象畫﹐一如莫雷筆下點點浮動得令人意亂情迷的水蓮。

    大帽子開了口﹐吐出的西班牙語沙啞一如夾帶風塵和泥沙﹐指著四週綠蔭叢叢﹐說它們是浮島(Chinampas)﹐碰到暴風雨還會流離飄蕩﹐如果沒人修整就沉到水底。造島的技術是阿茲特克人(Aztecs)千年前傳下來的的﹐那時的浮島高達四萬多﹐當年的浩蕩大湖都已填滿成了今天的墨西哥市﹐剩下的只有秀溪蜜蔻 (Xochimilco)這唯一的濕地沼澤﹐浮島也寥寥無幾﹐是聯合國世界人類的文化遺產﹐也是供應花卉蔬菜的中心。

   長竿一撐一滑地上溯時間倒行﹐帶回千年前的世界﹐特西可可火山湖(Lake Texcoco) 萬波俱寂﹐只有一些遠地而來的阿茲特克人在探討巡查。他們在湖中心的小島上找到傳說以久的神話----仙人掌從巨石長出﹐鳩鷹崛立於仙人掌上﹐嘴角還銜著一條響尾蛇﹐他們就在這塊磐石上建都。他們自稱墨西卡人﹐這是墨西哥名字的來源﹐墨西哥國旗正中還標榜著這個建都的故事。阿茲特克人在這沼澤區繁盛起來﹐在十二到十四世紀曾是美洲最強大的勢力。他們善武好戰﹐修建了高大雄偉可以比美埃及金字塔的祭壇﹐他們的天文知識和日曆的詳盡使現代的科學家佩服。他們從首都向四鄰越湖建築放射狀的道路﹐並在火山湖裡廣建浮動的島。首先﹐把楊柳黃杉一類的長樹枝插在水裡繞成一圈﹐過不了幾年這些樹枝長成大樹﹐糾纏的樹根就是島嶼的支柱﹐上面再放幾層樹枝作墊子﹐然後把肥沃的土壤添加在上面﹐就成了豐腴的浮島。他們的食物來自此﹐是名符其實的“麵包籃”。

溪邊小島

     影相快速跳轉到1521年﹐一隊西班牙征服者進了城﹔領頭的科特茲(Cortez)騎著美洲還沒有見過的馬﹐披甲高頂鋼盔, 為眼前水都的繁盛而震驚不已﹐認為這比美歐洲的凡尼斯。阿茲特克人看到這白皮膚騎怪獸的科特茲﹐以為他們傳說中神聖的故王回來了﹐不知是攻擊還是敬拜的好。西班牙人很快就征服了阿茲特克人﹐一時馬蹄轟隆﹐遍野哀嚎﹐風聲鶴唳﹐血染城池﹐民舍燒盡﹐千萬屍體飄浮在湖裡。傳播天主教,摧毀本土文化。墨西哥市中心高大巍峨的教堂就用阿茲特克的石塊直接建立在的古城之上,而整個墨西哥市也就建在積水泄盡的湖上。每當大地震,即使地震發生在200公里以外,譬如1985 的8.0 級地震,或是2017剛發生在中部的7.1級地震,墨西哥城下的地層石塊晃動使湖底沉積物液體化,導致首都强烈震感,大量房屋傾倒和成百上千人民喪生。

    阿茲特克淡去了﹐只有大帽子仍然撐著木舟在浮島間穿梭﹐滑入寂靜無人的自然生態保留區。空中傳播著陣陣鳥語﹐如乒乓球般往返不絕。時逢過境的季鳥來此熱帶歇息過冬﹐在樹叢和水傍養育新的一代。野鴨寶寶如絨球從睡蓮裡滾出來﹐緊跟媽媽在水草裡鑽進鑽出﹐旁邊的烏龜及小鱷魚浮出頭來靜心等待﹐令人為這些脆弱的小生命捏一把汗。水色琥珀潔淨而透明﹐水裡的金魚草隨波搖蕩﹐游魚清晰可數﹐不時有幾條魚在我們前方跳躍。身邊的島嶼一如天空飄逸的雲朵,好像真的浮動起來。我們都知道當尼(John Donne)曾說人不是孤島﹐可是如能作這古老湖泊裡的一個浮島﹐滿身插著花朵和樹叢﹐戴著一頭嘰嘰喳喳的水鳥﹐把水面變化不停的倒影肆意看夠﹐偶然再和別的浮島作個隨緣的邂逅﹐那是何等的瀟灑﹖

  水道逐漸狹窄起來﹐兩旁的浮島上面有錦繡的花圃和花市﹐遊客可以輕易走上岸採購鮮花和盆景。滿溢花卉的小船跟著我們划動﹐黑頭髮棕色皮膚的年輕女孩不放過我們﹐努力兜售船裡鮮紅如血的聖誕花。水裡飄浮玫瑰花瓣﹐漂在船邊流去﹔空中瀰漫茉莉的芬芳﹐也環繞我們不散。秀溪蜜蔻本是指花開的地方﹐這果然是個花花世界。遊客也擁擠起來了﹐墨西哥人深通[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明天管]﹐全家人坐在船上吃喝作樂﹐瑪瑞亞琦(Mariachi)的樂隊喧譁地演奏﹐年輕人也隨音樂而放浪地歌舞起來﹐一鼓勁兒向我們招手﹐要我們跳過船去和他們一起跳舞喝啤酒。聲響和水波晃動得令人眼花繚亂﹐仿彿我們的木船才是靜止不動的﹐而這鮮花怒放的嘈雜世界正在我們身旁川流不息。

溪上倒影

  一些簡陋的房屋﹐不過是幾片木塊和兩桶水泥隨便搭成﹐呈現在我們旁邊﹔門窗大開而看不到主人﹐只有小雞在房邊找食﹐黃狗沿著小島跟我們的船跑。接著浮島上開始出現一些令人驚訝的高雅樓房別墅﹐綠蔭環繞的亭院隱蔽﹐花叢之間的草坪如茵﹐遊艇繫在岸邊的樹根﹐靜待主人何時有雅興出游。

  [不是說浮島遲早會沉沒嗎﹖怎麼還有人在島上蓋這麽雅致的別墅﹖] 我們問。

   [這些浮島誰也不屬﹐誰要來蓋破房子搭別墅都沒人管﹐也不需交稅﹐反正它們遲早都會沉沒。]

   大帽子沒有改變他撐船的拍奏﹐不動神色又加了一句﹕[世界上人造的東西﹐遲早都是這麼回事兒吧﹗]

   我們愣在那裡﹐沒有想到隱身大帽子下的竟然是位哲學家。

原載世界副刊 2010-07-11

船上樂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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