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巴基斯坦

   那年海諾單身先去巴基斯坦,住在叫做拿荷(Lahore)的老城,租的房子有四間套房,高墻屏障內有汽車棚和前後進大院子,後院還有僕人的房間和廁所。再過三個月,他信上說已請了司機﹑廚子﹑洗衣匠和守門兼園丁。

   這人幹嘛要這麼大的房子?還得四人侍候?是否熱昏頭了?可惜隔了千山萬水, 那時又沒有電郵和網絡電話,一封信要輾轉兩三個月,苛責的話完全失了當頭棒喝的痛快,我也只有咕嚕一番罷了。

   一年後我帶孩子去了,才發現絕對不能以過去的經驗來判斷這兒的事。先說房子,要租只有兩間臥房而具厠所設備的是緣木求魚。提到僕人,海諾說我這麼辛苦工作也不知道造福了幾個當地人,至少我雇了四個人, 在這貧困的國家養活了他們及家屬,大大小小加起來近三十人,多少是份功德。

   後來才知道,這近三十口人逐日增加,我住了一年後,恐怕數字已逼近四十。

   而我一旦住定下來,也發現這些僕人無一可缺。拿司機巴需來說,這位以身為司機而神氣活現的回教徒功用太大了, 倒不是需要他開車,因為海諾自己有車也愛開,而是得靠他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學和去辦雜事,譬如到銀行拿錢﹑繳電費或寄信。城裡的馬路擠滿了汽車卡車﹑牛馬騾車﹑腳踏車摩托車﹑此地特有的“突突”三輪機動車﹑和裝飾得五花八門的巴士,行人則被推到馬路邊如浪淘滾動。常有停在路正中的汽車,不慌不忙地換輪胎或從事修理;漫步閒蕩的羊群,不能拿定主意是否該過街;路中間猛然衝出一頭瞪著眼睛發了脾氣的水牛,任你怎麼按喇叭也不肯移動一步。那時拿荷的治安比現在好些,但也常有恐怖份子在市場鬧事或以爆炸汽車作屠殺的工具,衹是當時的恐怖組織名字跟現在的不同而已。海諾不在乎這些,邊抱怨邊在其中穿進穿出,這人說著道地的烏都語(Urdu), 在這國家樂得如魚得水。

家人與僕人平弟和看門人康合影

   我常說巴國最大的成就就是把最簡單的事化為最繁瑣的官僚制度,連上郵局寄一封信也得經過幾個櫃檯和一大堆表格。當我花了三天的時間仍無法讓電力公司接受我家的電費之後,我把雜務交給巴需去辦,讓他在機關的迷宮裏兜圈子忙得團團轉。

   有一陣巴需突然變得消沈頹靡,常和海諾咬耳朵說悄悄話。事情過後海諾才告訴我,原來巴需夫婦已有八個孩子,最小的才斷奶不巧又懷了一個。巴需的妻子本來就身體虛弱,這下子不吃不喝整日哭泣不要活了,就是不要這孩子。回教國家禁止節育,打胎是犯法要坐牢的。海諾冒著大險帶巴需妻子到外國醫院去墮胎結扎,這才把事情解決,巴需也從此把我們當作恩人般竭誠服務。

   在這國家回教蓋天鋪地無孔不入主掌一切。廣播台一天五次高聲歌頌阿拉的偉大,召喚民眾去祈禱,最早的一次在清晨五時,縂是把我們赫然驚醒,到我離開時還是不習慣這個在麻麻亮就轟炸在我臥房的聲音。到了七時半,我們的廚子兼管家平弟就把全套熱呼呼的早餐送到我們床上。

   平弟是也有八個孩子。這兒家家都有一籮筐孩子,一生女兒就愁眉苦臉。平弟運氣不壞只有最小兩個是女兒,現在就已經開始發愁,不知如何置得起她們的嫁妝?怎麼才能把她們嫁出去? 平弟曾經在希臘遊艇做過兩年厨師,菜燒得一級棒,全家人給他五顆星。他的英文也說得不錯,算是見過世面的人。平弟每天騎一小時的車,六時半就趕來上班。他走到市場買菜, 花很多工夫燒煮,忙著淸理房間。他對這份工作心滿意足,邊作事邊哼唱,哼來哼去總是[德克薩斯的黃玫瑰],而且永遠是第一句,我們的孩子再怎麼教他也教不會第二句。我們常為這一再重複的黃玫瑰煩得心裏發毛,衹是看在美味的食物上不敢哼聲。

   我和海諾都是愛自己動手的人,在這兒腐化得無以復加。俗語說入境隨俗,到一個地方當然得跟從當地的風俗,何況這個風俗是要我懶惰享福! 由簡入奢是很容易的,於是我們對這兒的生活愈來愈適應, 對平弟的喜愛因時日而增。平弟也因我們對他的重視而地位日益穩定,自命是家裡的總管,在他下面的人都得他的支配。

   在這裏職業的高下等級劃分得一淸二楚。高級的人是絕不會自降身分去動手的。在用手做事的人中職位也有不可超越的界限,譬如司機不煮飯,廚子不洗衣服,洗衣服的不掃院子等等。身為廚師的平弟難得還肯淸房間,因為他是拘束較少的基督徒之故。每月發餉時海諾還會附送半瓶白酒,回教國家嘛,衹有基督徒可以喝酒。那是平弟最快樂的時候,黃玫瑰也哼得最響。

拿荷清真寺

   洗衣掃地倒垃圾和守門的則屬於不可碰的一類。為我們洗衣服的這個不可碰的人叫做何多,是個溫文自持黝黑短小的人,光著脚板居然懂一點英文,我們指手劃腳之際還可以溝通。我對何多之喜愛,與我對燙衣服之不喜愛,成了絕對的正比。

   何多每週來一次,一早就把衣服分色分類用手洗淨拿到後院去曬,午餐後就開始燙衣服。何多燙起衣服來,完全是一副藝術家的氣槪。他對一件衣服仔細斟酌,沒有一個角落逃得過他的目光。連我們的內衣和床單都經過何多的垂愛,平整得我們不忍心使用。我對他說,內衣床單這些東西又沒人看得見, 實在不必燙的。

   何多驚惶無措,好像我說的是惑眾妖言,從此把衣服搬到後院我看不到的地方去燙。我只是憐惜他想省人力,這顯然又犯了把過去的價值觀搬到這裡的錯誤,因為這個人力不該浪費的觀念並不是普天下皆有。在人口嚴重過多資源極端缺乏的地方,人面對的是每天如何活下去的嚴酷現實。生存競爭是社會唯一的準繩,弱肉強食是理所當然的法則。

   生命在這兒普遍地浪費著。很多七八歲的男孩子已經全日蹲在烏煙瘴氣的地下室做全日工,奔跑在街頭巷尾叫賣小吃,或是枯坐織機前不停地織地毯。大部份的女人關在後院,不能到外界拋頭露面,全國工作的女人不到全人口的3%,高貴的太太更以一生未做過一樁事為榮。政治機構養大批冗員,大家都兜圈子把工作往別人推,任何一件事都得經過繁雜的手續。我看到一 幢正在興建的住宅,工人如螞蟻般移動,數了一下竟有八十多人。也看到兩三個人合起來推公園的割草機。最高紀錄是六個人,六人的手當然放不下,所以前面三人用繩子拉著,後面三人伸隻手在把上推。

   物資無可置疑地比人珍貴。路邊貧瘠的草有牛羊來吃有人搶著割。溝裏的污水有女人洗衣洗碗,有男人和小孩洗浴。平弟把我們丟棄的報紙和瓶子積起來賣給收舊貨的,是他的外快。此外的垃圾就扔在牆外。這垃圾整天有不少訪客,窮人來仔細審察,狗貓來巡視一番,牛羊來進一餐,烏鴉也來撿點殘剩。可燃的東西都被小心地撿回去作燃料了----在這兒,燃料珍貴而稀少,一些小孩子終日在大街小巷搜聚可燃的殘枝敗葉,房子的牆壁也常貼滿了待乾的牛糞餅。這樣也好,所有可用物資都被仔細地輪迴利用,倒是十分合於自然生態的原則。

   面對截然不同的社會文化,我感到內心的掙扎和價值的衝撞。我為這兒貧苦的人民嘆息,為地位低下的女人打抱不平。然而,我也不能不對自己信奉的價值觀重新估量----生命的尊嚴和人生而平等是否是舉世皆然?或者生存競爭自然淘汰是更原始有力的原理?如果我們以人性的尊嚴為最高的道德規範,那麼社會是否必須發展到某個底綫以上才能追尋其光輝?

拿荷的公園

   康是我們家的守門兼園丁,終日無精打釆眼睛老是充血,也許他嗜吸這兒長得如野草的大麻,或許他在向我們顯示他忠於夜晚守門以至白天剪草時會打瞌睡。據說平弟和康的妻子是遠親,因之為康安排了這份工作。但當康帶來的妻子卻不是平弟的親戚,平弟一定大呼上當。其實平弟早該想到,回敎徒可以同時有四個妻子,離婚也不難,連說三聲[我要跟你離婚]就行了。

後院的女人

   果然不久總管平弟前來告狀,說是後院住了康和三個女人,他上廁所都不方便,康又工作不認真,讓他們走吧!

   其他那兩位女人從哪兒來的呢?也是康的女人嗎?我正在考慮平弟的要求,沒想到就在當兒後院出了大事! 

   這個徬晚平弟已經離開,康情色緊張地跑來用烏都語和海諾密談,兩人交談了兩句就一起往後院奔去。五分鐘後海諾回來 , 立刻去取他的醫藥箱,我知道情形不對也緊跟著進入我從不涉足的後院。小屋的破床被搬到樹下,因為這季節小房間能熱死人的,天天報上都報導熱死人的數字。一位中年女人抱著個微弱無聲的嬰兒坐在床邊,旁邊躺的年輕女人木然沒表情,想必是產婦。 康和他的女人則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

   海諾說著烏都其中衹有醫院一字是英文,我瞭解他是說,產婦和嬰兒都發高燒應該馬上進醫院。康緩緩地用烏都回答,也衹有醫院一字是英文,我們這種窮人命不值錢,哪裏還有錢上醫院?

    海諾在非洲辦學校時曾主持門診,照顧過二百個學生,是個無照密醫。這時拿出藥丸指導產婦和嬰兒服用的方法,又細心地敎導那位中年女人如何不斷地餵嬰兒冰水,把裹在嬰兒身上層層破布拿開,如果嬰兒溫度繼續上升,還得用冰鎮以免燒傷腦神經。巴人的同意也是搖頭不同意也是搖頭,很難分辨,讓人覺得他們對海諾的話半信半疑;和中國民間風俗一樣,他們也相信燒發得愈高愈需要保暖。

  次曰產婦和嬰兒的溫度開始下降。再過兩天,嬰兒也開始吃奶恢復正常了。發薪的那天只有產婦和嬰兒在後院,其他的女人從頭到腳蓋著黑色的布撻(purdah)像木乃伊般上市場去了。

   於是,我在巴基斯坦的家又新添一丁。

在拿荷古城

原載世界日報副刊10-15-2017  和10-16-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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