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卡海岬(Cabo de Roca)指向滄茫的大西洋,凌厲的海浪狂襲峻峭的懸崖,佝僂的草皮仆伏,白壁紅頂的燈塔挺立風沙之中,這就是歐洲最西的一角。賈梅士遙望海洋,豪情萬丈不為獨眼所障,旋迴呼號的海風像是他從石像發出的沙啞聲音:「陸止於此,海始於斯,盧濟塔尼亞人,從這兒走出去……。」
賈梅士(Luis de Camöes, 1524-1580)生於里斯本,七歲時父親死在葡國的印度殖民地里阿(Goa),在叔父的幫助下完成了教育。年輕的賈梅士富有理想並極其羅曼蒂克,傳說曾愛上不少女人,寫了些刻骨銘心的情詩,留下名句:「愛是看不見的燃燒,沒有傷口的疼痛,不知所求的渴望,在人群中的寂寞。」後來闖了禍被放逐到非洲打仗,在戰爭中失去右眼。之後又因打架觸犯貴族,被放逐東方三年。他在澳門時創作豐富,開始寫《盧濟塔尼亞人之歌》(The Lusiadas)。其間,他被告盜用公款,因而趕回里阿答辯。不幸在湄公河上翻船,他抱著未完成的手稿游上緬甸岸邊而僥倖活命,卻未能搶救出他當時的中國情人。1570年他終於回到里斯本,兩年後出版《盧濟塔尼亞人之歌》而一舉成名。
《盧濟塔尼亞人之歌》影響深遠,葡萄牙人認為這是他們的民族史詩,媲美古希臘詩人荷馬的《伊里亞德》和《奧德塞》,和古羅馬詩人維吉爾(Virgil)的《埃涅阿斯紀》(Aeneid)。這部長詩詠頌發現印度的探險家達伽馬(Vasco Da Gama)和他一路驚險的航海旅程,途中歷經愛神的保護,和海神的打擊,受到很多挫折和艱苦,卻一路宣揚葡萄牙的歷史、君王和民族英雄。因為這部鉅作,也為了紀念賈梅士,葡萄牙文又被稱為賈梅士文,賈梅士的忌日(6月10日)也成了葡萄牙的國慶日。
葡萄牙是人口稀少的蕞爾小國,除了西面臨大西洋外,其他三面為廣大的西班牙所圍。令人驚訝的是,葡萄牙沒被富有侵略色彩的西班牙吞噬,而能保持國土的獨立、葡萄牙的語言和盧濟塔尼亞的民族文化。更令人驚訝的是,這小國曾帶領歐洲作航海冒險。葡萄牙人認為賈梅士的史詩是他們的動力,啟發了探險者的民族精神。
葡萄牙和西班牙同處伊比利半島,歷史地理和文化大致相似。1139年阿方索一世(Alfonso Henriques)戰勝群雄(包括他的母皇)而創立葡萄牙王國。之後被併入西班牙六十五年,葡萄牙和西班牙曾經二國一王。在「七年戰爭」中西班牙也曾入侵葡萄牙,但是最後葡萄牙還是版圖完整無損。當拿破崙入侵伊比利半島時,葡萄牙王室把皇室移到巴西直到1821年才回來,但留在巴西的葡萄牙王子之後宣布巴西王國獨立,從此斷絕了金銀援助,此後葡萄牙的國力大降。1921年葡萄牙正式成立共和國。1974-75年接受海外殖民地獨立。
葡國歷史上有位被稱為領航者的亨利王子,他有寬闊的視野,創立海洋學院,終其一生獻身航海研究和造船技術,鼓勵國人往海外發展,因而率先展開了歐洲的「發現時代」(Age of Discovery)。在十五、十六世紀中,葡萄牙人縱橫大西洋群島,沿非洲而發現南端的好望角,在南美建立殖民巴西,在非洲先後占領休達(Ceuta)、莫三比克(Mozambique)和安哥拉(Angola),經印度洋進入東南亞,到達印度里阿、帝汶島(Timor)、台灣、澳門、中國和日本等,一路建立交易地和殖民地,壟斷了世界的香料交易。這個當時不過一百七十萬人的小國在十四到十五世紀盛極一時,於1494年與西班牙訂「托爾德西利亞斯條約」(Treaty of Tordesillas),把歐洲以外的世界沿一條穿過大西洋的經線瓜分為二。
首都里斯本沿河有座名叫「黃金塔」的高塔,可想而知當年從海外輸入此塔的是什麼。在沿河入海處貝倫塔(Belem Tower)聳立,這座造形方正的古城堡扼守進入里斯本的門戶,成了葡萄牙的象徵。它建於十六世紀初,一定曾經目睹滿載香料和黃金的船隻歡欣歸來,也見證不知未來的船隻惶惶然地出發。就在跨河長橋的岸邊,「發現者紀念碑」如帆船展開,領航者亨利王子抱著航海儀器領先挺立,後面三十三位分東西兩邊站立,其中包括詩人賈梅士、到達新大陸的哥倫布、到達印度的達伽馬、和第一位繞地球環行的麥哲倫等等,都是這世界的發現者。
我這個地球村的過客不禁想起第一位登陸月球的阿姆斯壯的名言:「個人的一小步,人類的一大步。」不論是思想上的啟發,儀器和工具的發明,或是實際下海上天的探險者,他們步步領導人類進入新的領域。即使從葡萄牙這塊小地方出發,也可以走遍世界。
山陵環繞的辛特拉(Sintra)在伊比利炎熱的夏季裡涼爽宜人,所以幾百年以來各民族都愛來此避暑,留下風格不一的建築,從哥德式、摩爾式、巴洛克式到義大利式,整個小城處處景色如畫,是遊人不絕於途的世界文化遺產。白色的辛特拉宮就在此鎮,原為摩爾人所建,葡萄牙立國後收回為夏宮,經過幾次改建,添加了義大利的雕刻、中國的瓷器和法國的吊燈,卻保持了摩爾的藍白牆磚,和宮外一對高聳煙囪,那對煙囪成了辛特拉宮的象徵。宮內陳列當時王室日常使用的家具和設備。整個夏宮雖不豪華,但坐落在美麗的景致裡,溫馨而優雅,被英國詩人拜倫喻為伊甸園。天鵝大廳的拱形天花板輝煌奪目,繪有奔騰的鹿和當時效忠國王的郡國盾徽。有個天花板畫了五十一隻烏鴉,據導遊說,有次國王偷吻一位宮女,皇后看到了也沒說話,卻被窗外一位宮女偷看到,一時閒話滿天飛。國王為慶祝裝修完成開了宴席,席間把五十一位宮女帶到這房間,指著天花板說:「你們看看這些饒舌的喜鵲。」遊客聽了都笑起來,覺得這國王沒把那些長舌切斷,倒蠻幽默的。
埃武拉(Evora)是全國第二大城,在里斯本東方一百公里三河交匯之處,滿布歷史古蹟,被譽為「博物館之城」,也是聯合國人類文化遺產。羅馬人、西哥德人和摩爾人先後在此住了上千年,留下他們各具特色的建築。本城是葡萄牙宗教文化中心,十五世紀葡萄牙皇宮所在處;葡式建築有白色粉刷的外壁,上光的花磚裝飾和鍊鐵圍繞的陽台,在此地到處可見,巴西的建築風格就起源於此。城市沿山坡作放射狀發展,羅馬神廟與溫泉浴池建在山頂,中間是中世紀的房屋,下面是現代葡萄牙建築。從狹窄蜿蜒的鵝卵石沿街道漫步下來,好像緩緩走過千年歷史,令人萌生懷古之思。
「人骨禮拜堂」(Capela dos Ossos)聳人聽聞,屬於天主教聖方濟天主堂(Igreja de São Francisco)的一部分。這曾是皇族的祈禱堂,後來收集了五千多具人骨,作為儲藏人骨的地方。教士還把頭骨擺置出各種裝飾。本地人顯然比較能接受死亡,和中南美的風俗一樣,把死亡當作人生必經的階段,骷髏也當作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可是在昏黃的燈光下,空氣沉悶污濁,只見骷髏鋪天蓋地擠在每個角落,一時陰風陣陣,鬼影幢幢,令我不寒而慄。
葡萄牙的國家大菜是鱈魚乾和沙丁魚,而聞名世界的是葡式蛋撻,以皮脆表層有焦糖和桂皮為特色。導遊堅持只有一家做得道地,置滿街的蛋撻店於不顧,於是遊客把一家小店擠得水泄不通,只為一口蛋撻而排上半天的隊。葡萄牙工業不發達,無花果、杏仁乾果、橄欖油和火腿等農產品是出口的大宗,而第一名外銷品卻是橡樹皮做成的酒瓶軟塞,供應全世界所需一半以上。橡樹外層的皮在初春時可以大片割下,每十年收穫一次,橡樹受到法律保護,無論死活都不可砍除。樹皮有如蜂窩的細胞結構是極佳絕緣體,可隔音、隔熱氣和動力的傳播,至今還沒有什麼物質可取代它。可是葡人生怕哪天塑膠品會壓倒橡樹軟皮塞,所以發展出多樣樹皮的新用途,做成外衣、鞋子、皮包、帽子和富彈性的地板,天然花紋和色調,美麗得無可言喻,絕非人造的物質可比,使我一見傾心,忍不住大大傾囊血拚。穿過葡國的原野時,我們看到漫野的橡樹和橄欖林,稀稀落落地顯得蒼老,有的已經有兩百多年了。橡樹林對於生態極為重要,它的落葉保持水土吸收碳質,它的果實是野獸的食物,本地珍貴的黑豬火腿就是由專門吃橡子長大的黑豬做成。
在回美的飛機上,鄰座是位說著道地牛津英語的葡國人,在倫敦和紐約作國際貿易。他頻頻問我對葡國的觀感。我說,葡國樸實可親,安靜而優雅,生活品質很高。他大為高興地對我說,葡國的治安是全歐第二好(沒說誰是第一)。又問我,有沒注意到葡人的英文說得比西班牙人好。我也同意,想起葡人導遊普遍精采的英文,和西班牙導遊一概需要再度翻譯的英文。我問他原因。他說,外地人不說葡語,我們小國之民既然要到外地發展,除了自己的語言外,我們必須至少得精通英文和西班牙文。他還說,我們現在不再航海探險,可是發現者的血液還流在我們的胸懷,陸止於此,海始於斯,我們要不斷地從這兒走到五湖四海、全球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