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巴威大廢墟露營

   我們一行四人,開一部十分迷你的黃色小汽車,車頂上堆著大堆營帳和睡袋鍋碗,直入南非的心臟。汽車太小壓在下面幾乎看不見,我們就以 [黃色潛水艇]命名。生活越過越簡單,衣裝越來越襤褸,無論吃什麼都吃得香,連堅硬的營地都睡得安穩甜蜜。文明人看到我們這四個野人一定會嚇一跳,我們卻過得自由自在,一路觀看野獸,探討當地的文化和風俗,深入一般旅客不去的小地方。露營的生活方式使我們走進蠻鄉僻壤,和原住民打成一片。

辛巴威石彫鳥是國家標志

   撒哈拉以南的非洲領域裡,唯一的古老遺跡就是辛巴威大廢墟 (The Great Zimbabwe Ruins)。辛巴威是土語石屋之意,指的就是這個以花崗石砌成的古城。二十世紀中葉非洲民族主義紛紛崛起,羅德西亞(Rhodesia)推翻了英國的統治,在一九八〇年正式獨立,改國名為辛巴威共和國,就是以此古跡為建國之基。

      大廢墟在辛巴威的南方,官方出版的旅遊資料顯示這附近有個浩蕩的凱爾湖 (Kyle Lake),是很大的蓄水發電系統,湖邊並有美麗幽靜的營地,是我們預備露營的地方。我們找到的卻是一片低窪無水的草地,看不到營地。離開了凱爾湖區,只見叢林枯萎草皮不存,灰沙遍野觸目驚心。這一帶經過近百年的乾旱,河流湖泊漸漸乾涸,很可能在未來會變成無人的沙漠。水其實是世界上最寶貴的資源,如果人們不懂得愛惜水源,不能有計劃地保護和管理,那麼二十一世紀將面臨世上水源嚴重之不足,就像上世紀的戰爭直接或間接為石油的糾紛而起,這個世紀的戰爭很可能將為水源的爭奪而發。

大廢墟外圍

   在暮色深沈中我們進入辛巴威大廢墟營地,找到一棵大樹就在下面匆匆紮營。一夜只聽野獸吼叫不斷,好像大象和獅子就在我們營帳外爭執打架。好在實在疲憊便倒頭睡了,反正營帳裡有四個人,野獸不見得要吃我這最瘦小的一員。

   一淸早就有嘈雜之聲擾我清夢,伸出頭到營帳外一看,只見數不清的狒狒在營地遊竄;媽媽腹下吊著寳寶到處跑,少壯的小狒狒飛快地追逐打鬧,另一批調皮的狒狒已經把營地的大垃圾桶打翻,在遍地狼藉的垃圾裡找吃的。樹上也倒掛著狒狒,在那兒一面翻跟斗一面尖聲高叫,好像在作奧林匹克的雙杠競賽。我們在營地走動時,小狒狒好奇地跟著我們,跟我們學樣直著身子走路,可愛極了,忍不住要蹬下來跟它們寒喧打招呼。牠們的長輩顯然不贊同這種違反固有傳統的行為,以三五尺的距離避開我們,不時露齒呲喝,很不高興我們侵犯了牠們的地盤,帶壞了年輕的一 代。

   我們在營地生火煮茶做早飯。一轉眼,狒狒把煮好的花生搶劫一空拿到樹上去吃;等我對牠們大聲喝嚇時,另一群狒狒如閃電般趕來,把野餐桌上的茶和牛奶喝了一半漏了一半。我們怒火高漲,恨不得把這些搗蛋的狒狒捉來打屁股。可是牠們矯健精靈,哪裡是我們抓得到的?我們對牠們吼罵,牠們也呲齒回罵,我們用小石子往牠們丟,不料尿和屎一起從樹上撒下來,淋我們一頭一身;我們高叫投降,狼狽而逃,直奔冷水浴。

身下吊著貝貝的母狒狒不把我們當一回事

   偌大的一個營地,就在大廢墟的停車場旁邊,三五個孤零零的營帳在此過夜,有一份潦倒荒涼的氣氛。我們的七人式營帳大得很,簡直可以把旁邊的潛水艇一口吞沒。赤腳的營地管理者每走過我們的營地就忍不住嘖嘖好笑,看到我們被狒狒喫癟,又忍不住一個勁兒搖頭,最後乾脆走過來用支離破碎的英文和我們聊天。

   他說以前英治的時候,這兒相當繁盛,近年來旱災不斷遊客稀少。營地的拂狒是被遊客餵壞的。遊客覺得狒狒好玩,喜歡拿食物去餵牠們,牠們吃慣了這種[嗟來食]已經不願到叢林去尋食,漸漸失去了在自然界生存的本能。現在遊客少了,牠們只有靠垃圾過日子,老是把垃圾弄得滿地,害他掃也掃不淸。再這樣下去怕它們都會餓死。

不好惹的狒狒

     我們往大廢墟走去。入口處有一個博物館,陳列一些在廢墟挖掘出土的古跡,此刻大門緊閉,可能是因爲沒有游客之故。在十七世紀時才被發現的這個廢墟,佔地720公頃,外面有石牆環繞,內中散佈各種花崗石堆砌的建築物,後面的山丘還有些建築。在13到15世紀最興盛時曾居住兩萬多人,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最大的石城。到底是什麼人在這兒建築這個城?又是為了什麼原因離開?至今仍是個未解開的謎。也不知是否巧合,中南美洲美雅帝國的興亡也是同樣的時期,也許與地球整體的氣候變化有關。1946--1962年一些考古學家在此挖掘,他們認爲自從三四世紀本地人就築草棚在此居住,使用鐵器。到了八九世紀,香那人(Shona) 開始用石料建立這個城,葡萄牙人和阿拉伯人隨後也帶來外地的商品並在此參與建築,在十一世紀達到最盛期。當年這兒出產黃金,一定是個黃金和象牙的集散中心,其影響遠達整個非洲南部,而中國的瓷器、波斯的玻璃珠和中東的布匹也輾轉運進來。這兒雖然離東方的印度洋有四百里遠,但是在河川縱橫的當時,這些貨物很可能靠相連的水道運輸,與海洋交通相接。 最新的報導說是一族現今居住在中東葉門(Yeman) 的黑人是從此地遷移去的,他們代代口傳家史,還有此南非石頭城的記憶。

      整個廢墟沒有幾個游客,像是屬於我們的。沿著厚石砌成的圍牆往廢墟中心走去,滿地的石礫和傾倒的矮牆顯示出古城外緣的痕跡。這一帶在十九世紀末被掘寶的人渲染成[失蹤的金城],以至被四方湧來的人破壞無遺。有些石槽石堆上有指標,說是當年冶金的地方, 也只留下黑色的痕印而已,看不到沙礫裡的金光。

   圓形的大環城(The Great Enclosure)在廢墟的核心,圓周250公尺高達11公尺,中間有個座砌造精緻的圓錐型髙塔,至今仍然聳立。環城的走廊彼此相連,通行在厚實的石牆之中,導至如迷宮似的小房間。正中是個開闊的場地,當年可能有陽棚避日泥磚舖地,是可容百人集聚的場所。聞名遐邇的辛巴威石鳥就在此出土,這是辛巴威的國寶,顯示在他們的國旗國幣旗幟和郵票上,成了這個國家的象徵。灰綠色皂石刻出的雕刻有40公分高,豎立在90公分的石柱上,石鳥的形狀像是非洲的魚鷹(Bateleur Eagle)。一共有八個雕刻的鳥前後在此出土,流散到英倫和德國各地,但在近年大都已經退還給辛巴威,其中的一個就保存在大廢墟門前的博物舘裏。博物館既不開門,我們也無法見到辛巴威石鳥的真面目。

   大環城始終被一層神祕的幕簾所遮,沒有人知道這是不是當年的皇宮?政治中心?或是執行宗敎儀式的場所?這石鳥又象徵了什麼? 在此文化中站了什麽地位?十五世紀以後這兒已是無人的鬼城。學者硏究這地區水土、植物和生態的變化,認為這個文化的衰落是由於過度的發展超過其自然環境所能負擔的程度。妙在學者也是用同樣的理由解釋中美洲瑪雅人的衰沒。這些古文明也就這麼匆匆地過去了。

   向晚時分我們囘到營地,這群狒狒正在等我們,因爲早上的勝利而趾高氣揚,佔據了野餐桌,爬到黃色潛水艇的頂上,看到我們就大聲呼嘯跳躍。我們再不敢生火燒晚餐,衹好關在營帳裏啃乾糧吞冷水,然後把食具等等塞在潛水艇裏關好,這才感到和這些[原住民]打成一片也有這麽多壞處。

   在霧氣浮騰之次日淸早,我們沿著舊道小徑爬上大環城後面的山坡。小路的石階依稀可辨,當年這一定是可容很多人走動的大道,現在卻似無人的鬼城, 衹有鬼魂在霧氣裡忽隱忽現。幾條這樣的小路從四面八方而來,會合在通達山頂的開闊陽台。平台四周有高大石牆環繞,牆壁上還有四個砌硺整齊的凹痕,可放木柱承負屋頂。陽台連接一些半圓形的花崗石大建築,彼此以暗徑相連相通,隨山勢而建,與天然的磐石相結,如古老的迷宮。這一帶並不出產花崗石,据說每個進城的人必須交一塊石頭作稅捐;身邊的石屋是一些不知名的人,從遠地帶來塊塊花崗石,然後胼手胝足地在此荒野堆砌出來的。

   往北的石屋顯著地傾斜,石塊向山坡傾倒下去,與幾棵蒼勁的老樹扭絞成一團。一群在樹叢中石屋裡奔跑嬉戲的狒狒,看到我們鬨然而散。天黑以後,山豹和豺狼也一定會回到這兒的巢穴過夜。

   陽光把霧氣蒸發燦爛地普照廢墟,天空淸明無雲毫無雨季將來的痕跡。從山頂看出去四周的景色盡收眼底,大環城在腳下一展無遺。當年可能有過的河道,現在只是地平面一道綠影,不過是時空和地層轉移變化中的巧合。 頭上振翼高飛的鷹在蒼穹之間旋轉,乘著氣流而來回翺翔,用遠比我們更好的眼力巡視著悠悠的大地。這個石城神祕的來到,又靜悄悄地離去,留給我們後人的敎訓如無聲的謎語,刻劃在斷垣殘壁之上,我們何時才能了解?何時才能領悟?

原載 2017-08-27

圍城内的圓錐型高塔

錢幣上的辛巴威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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