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的西南海岸擁抱南大西洋,漫長而孤寂,存在時間與空間之外的另一個宇宙;千萬年來海浪拍打侵蝕海岸,烈日長年累月爆曬大地,沒有雨水沒有草木,動物也少。一望無際的起伏沙丘,鋪天蓋地翻騰而來的巨浪和整天呼號不斷的狂風,渾然組成蒼涼的三部合奏曲。 這就是長達幾千里的骷髏海岸 (Skeleton Coast),而充滿傳奇的鑽石海岸 (Diamond Coast) 也緊接在它的南方。
不要以為骷髏海岸是因滿佈人頭骷髏而得名,其實這是地球人口密度最低的一角,即使你駕駛越野汽車日夜長征都不見人煙,也看不到自古以來探險家和亡命徒埋沒在沙礫的白骨骷髏。唯一點綴這無邊孤寂的是在此險惡的海岸觸礁,或是被駭浪沒頂的海船,它們被海水銹蝕的殘缺身驅,仍然橫陳海灘,如骷髏般點綴沙丘。
骷髏海岸的南部是廣大的納米比--婁克路夫國家公園 (Namib-Laukluft Park),為保留沙漠中的野生動物而成立;沒有旅社,沒有可飲用的水, 旅人必須自備水和食物露營而居。這裡多年不下一滴雨,雨沒到地面就蒸發了,空氣極端乾燥,野生動物也少得可憐,幾群倖存的大象還有為數不多的獅子和羚羊必需长途跋涉去山谷尋找水源。克拉哈瑞沙漠(Kalahari Desert) 原住民是矮小纖細的 [尚人] (San), 也就是世人俗稱的 [叢林人] (Bushmen)。 在 [上帝也瘋狂]電影裡的小黑人就是這種 [叢林人]。叢林人的語言特徵是有獨特的磕齒音。幾千年以來他們散居克拉哈瑞沙漠, 善良溫和與世無爭,適應了乾旱的環境。不幸的是,十四世紀前後 [班圖](Bantu) 語文系的黑人自中非南下,大批殘殺和奴隸叢林人;男人常被當作靶子射殺,女人常被奴役殘暴。 又因為他們身體細小,往往被丟在狹隘的礦井, 每天得挖掘出礦物用繩索吊上去,然後才有一點食物和飲水丟下來。現在純種的叢林人已經幾乎看不到了,他們原始而自在的狩獵和採集生活形態也已成過去;只是在這一帶偶而還可看到身材細小,面目輪廓清秀,皮膚棕紅,輕巧而靈敏的人,與一般非洲黑人看來還是不同。
這兒的海浪咆嘯呼號,狂野的風日夜不息地吹, 細沙不時淹沒沿岸的公路,模糊了車外的視線;在風大起來的時候,沙礫可以把汽車表面的油漆磨得精光。沙礫往大漠不斷滾去,造成世界上最高最長的千里沙冢。然而在這粗曠得近乎殘忍的海岸,居然也蘊藏難以想像的溫柔和美麗 --- 沙丘柔軟如流線體起伏,細膩光滑一如豐滿的胴體,潛伏著不可抑制的誘惑。放車駛騁而去,再也看不到人的痕跡。縱身投入沙冢的懷抱,順斜壁而滾下,如坐雲霄車般衝浪起伏,不知是風沙在眉梢飛舞,或是眉梢在風沙飛舞,只覺人也可如風般自由無羈,來去自如。
國家公園再往南,就是鑽石海岸了;其中的一部分仍然在積極開工,是防備森嚴的鑽石礦區。整個西南非洲都盛產鑽石,世上絕大部分鑽石出生於此。二十世紀之初人們在此荒僻的海岸偶爾發現碩大高檔的鑽石,整個世界一時轟動,掘寶的人飄洋過海群擁而至;他們四肢伏在沙灘上爬動,整天忙於揀沙礫裡的的鑽石,揀到一顆就放在吊在脖子的果醬瓶子, 晚上回來,瓶子裡裝滿了晶瑩的石頭,閃亮得像光炬一樣。這些傳奇性的故事到今天還被當地人在酒吧一遍遍述說,恍若昨日。
有史以來最驚人的一頁鑽石記錄寫於1908年的新年除夕。一個在當地管鐵路的德國人石陶克(Stauch)h和他剛自德國上岸沒質家朋友在沙谷露營。黃昏的時候,他們叫土族工人去揀一些浮木以便生火取暖;石陶克開著玩笑說,別揀什麼浮木嘛! 要揀就揀鑽石! 工人以為這是主人的命令,馬上丟掉手裡的浮木跪下去找鑽石。 石陶克還來不及糾正他,工人已經揀到鑽石,先是把鑽石往口袋裡塞,口袋馬上裝滿了,他只好把鑽石往嘴裡塞。石陶克和朋友見狀趕緊跑過來,也爬在地上揀,但是無論怎麼揀都揀不完滿地的鑽石。他們欣喜若狂高呼:這是不可能的神話。 這個[神話谷] (Fairy-Tale Valley)因此而名。
天黑下來,他們不得不回到他們的營地;可是他們興奮難眠,回想起來如夢似真,到了半夜忍不住又回到這個沙谷來。在月光的照耀之下,沙地裡的鑽石閃耀一如阿拉伯之夜裡的故事。石陶克後來說,遍谷的鑽石像李子樹下落了一地的李子。 也有人形容這沙谷的鑽石之多和顆粒之大, 像是蒂凡尼珠寶公司的陳列窗櫃。 這沙谷後來被控制全世界鑽石的狄比爾(De Beer)公司買去,在此收穫了幾萬克拉鑽石。
我不遠千里迢迢而來,成心要到鑽石海岸揀寶,而且堅信會找到鑽石。我並不貪心,只要三五顆就心滿意足了,自覺這個要求並不過分貪婪,一定可以得到上天的支持。離開美國前我到鑽石店訂了一個鑒定鑽石的儀器,像手電筒一般大小,碰到真鑽石就會發出聲音閃亮起來。老闆說從來沒有人訂購這個儀器,頻頻詢問我的動機。聽說我要去鑽石海岸,他說也聽過那兒的傳奇故事,恨不能跟我一起去。他也堅信我會撿到寶,一再囑咐我要把鑽石帶回來給他看看。
我們果然幾經辛苦到了鑽石海岸,石陶克的神話谷就在我們腳下,幾萬克拉的鑽石也先後被人從這兒的沙礫中撿到,沙礫都已經過三五次反覆篩濾,眼下這個沙灘寬大平坦如足球場,除了我們兩個傻瓜在炎陽下爆曬之外空空蕩蕩再無旁人,我的鑽石夢一下子變得荒謬起來。 灰藍無際的非洲天空之下,南大西洋的怒濤咆嘯不息,遠處有幾棟已被流沙淹沒大半的廢墟,更遠處有鐵絲網緊密圍繞的鑽石工作區,我們倆一心一意聚精會神地埋頭尋找鑽石。沙灘富含雲母礦只有閃亮的細沙,不要說沒有透明像鑽石的小石頭,連絕對不像鑽石的石頭都少得可憐。但是既然帶了儀器而來,不用也對不起它,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石頭都得用儀器試試。
雖然沒有找到鑽石,至少我可以鑒定所有看到的石頭都不是鑽石。
我把儀器往海諾身上碰,儀器不出聲也不發亮。我嘆了口長氣:[絕不是鑽石。當初看走了眼。可惜,結婚前沒買這個儀器。]
我們到沙冢的底下,開始徒步往上爬,每一步都陷在柔軟的沙礫,越陷越深,腳步不由自主地往下滑,每爬兩步就倒回一步。自遠處看來並不高的沙冢竟然越爬越高,我們好不容易爬到頂峰,氣喘如牛,兩腿酸麻,回頭一望,風不知打何處颳起來,眼見腳下的沙冢復活,沙礫開始流動崩塌,風沙偷天遮日。
原來沙冢是記載風的旅程的故事書,正如樹的年輪為樹的生存作見證,風的行蹤在沙冢上刻劃出纖細的紋理,一如一瀉千里的流暢行書,在沙洲煥然成章。 如果你看得懂沙冢的文字,你就能讀出風多變的情緒;什麼時候它曾平靜曼舞, 什麼時候它曾勃然生波。你這才了解風的任重道遠,它悠久的歷史和漫長的旅程。 它把這沙丘的沙礫一顆顆搬往克拉哈瑞沙漠,一年要移動五十公里;你也發現風的日子並非全然孤寂,譬如今晨它與一隻甲殼蟲在這兒會晤,在那沙冢後面,它與一條蜥蜴聊了好半天家常。
時而風靜息起來,又出現晴空萬里。頂在頭上的是偏向北方的太陽,充滿我心胸是海洋和沙漠混雜的氣味,面向我的是南半球天空與海洋連結的地平綫。 骷髏海岸的滾滾沙冢漫無止境,沙灘一直延續到東方的克拉哈瑞沙漠, 茫茫的天邊呈現出海市蜃樓的幻境,好像看到的是一片寬闊平靜的湖泊,在非洲的長空下閃耀發光。
腳下的土地本是這個星球最古老的陸地,在洪荒的日子以前,當地球還年輕的時候,我背後不遠的合克南 (Khomas Hochland) 山丘,曾聳立遠比今天的喜馬拉雅還高的山峰。大概就在那時代吧!地塊逐一裂開,陸洲隨著地球表面漂流,形成今天的五洋七洲。既使此時此刻,地殼還在不停地移動,非洲的東部漸漸分裂成兩個大陸,北美洲西部逐漸往太平洋沉下去。海可枯石可爛,滄海桑田本是宇宙的常規。
滿山遍野的野獸早已消失,叢林人和他們的生活形態已成過去,再閃耀的神話谷如今也黯然無光。埋在沙中未曾被我找到的鑽石也好,遠方隱約可見的沉船骷髏也罷,不過都是這世上的海市蜃樓。
原載世界副刊2017-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