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媽媽

和我的小鴨

   沿著美國西南的瑞爾格蘭地(Rio Grande)大河﹐我們曾經有一片在新墨西哥南端二十七英畝的農場﹐裡面有寬廣的沼澤野地﹐可以划船養魚的池塘﹐和一些綿延的河道。不少野生動物如野狼﹑狐狸﹑臭鼬﹑野貓﹑河貍﹑甚至蛇蠍﹐絡繹不絕地在白日或夜晚自由往來﹐池塘裡更是有的是錦鯉﹑貓魚﹐烏龜和牛蛙。炎熱的夏天﹐牛蛙一夜呱呱嘶喊﹐如嬰孩哭叫﹔而野狼在霜滿天的酷寒深夜對著滿月仰天群嚎﹐如恆古的野性在寂寞的沙漠裡巡迴﹐多少年以後還魂牽夢縈地在我們的記憶裡迴響。這些動物與我們一起渡過四分之一的世紀﹐留下好多活生生的故事。

鴨媽媽

   我們的濕地是候鳥遷移路線上的一站﹐初春和秋末總有各種鳥群結隊而至﹐在千里跋涉之中小歇幾天﹐吃點我們為它們預備的雜糧﹐在池塘洗滌羽毛上的風塵。加拿大鵝個子壯大﹐聲音也挺響亮﹐呼叫起來像是喇叭交響樂團﹔鷺鷥大批降臨的時候﹐野地像是鋪蓋了一層白雪﹐連樹叢都是白花花的﹔而每當黑鶴到臨﹐野地換了佈景﹐成了一片聳動嘈雜的灰雲。池塘也有固定的居民﹐有一對大蒼鷺在此成家育子﹐已經有好幾代了﹐還是行蹤神秘﹐悄悄地躲藏在池邊草叢間﹔鵝鴨整天在池塘浮動﹐大多是復活節過後孩子們玩厭了丟過來的﹐也有的是從虐待動物的人手上買下來的。有一對白色羽毛的北京鴨﹐總是公不離婆婆不離公地出雙入對﹔這對“呆頭鴨”美麗有餘而智力不高﹐喜歡斜著頭盯著我們看。一隻叫作葛蒂的非洲火鴨﹐嘴邊有紅色的裝飾﹐胖胖的個子矮矮的腳﹐走起路來一晃一晃﹐很會跟我們聊天說地﹔雖然彼此語言不同﹐但多少也可以猜出個意思來。葛蒂勇敢機智﹐來了不久就成了池塘的領袖人物。我們的狗克拉是只會叫不會咬的紙老虎﹐閑來無事喜歡追雞打鴨取樂﹔北京鴨看到它就往水裡逃﹐葛蒂卻公然和克拉對抗﹐還會跳起來向比她大幾倍的克拉挑戰﹐弄得克拉很沒有面子﹐只好訕訕後退, 在屋後躲起來。野地蠻荒自然﹐生生死死的事天天發生﹐鴨鵝常被其他動物吃掉﹐一下子就不見了。只有葛蒂老而彌堅﹐懂得生存自衛之道﹐在這池塘活了十幾年。

   池塘長住幾隻綠頸鴨(Mallard)﹐母的一身棕麻色﹐毫不出色﹐唯一的一隻公鴨﹐頸部和翅膀下都有藍綠色羽毛﹐每當春暖花香的季節﹐這些羽毛變得螢光耀眼﹐美麗出眾。不幸的是﹐牠風流自賞﹐自知是個帥哥﹐整天振翅顯耀他美麗的羽毛﹐從早到晚不停地向眾鴨子求歡。更不幸的是牠不是溫柔體諒的情人﹐而是個魯莽強下弓的暴徒。最讓我們受不了的是牠飢不擇食﹐所有的動物都要去試試﹐母鴨的後頸一個個被搞得光禿無毛還不說﹐北京鴨不論是公是母牠都要去打主意﹐連葛蒂也被牠追得倉惶失措最後只好往天上飛 (這以前我們還不知道葛蒂會飛)。克拉跑去看熱鬧﹐居然也了牠追逐的對象, 弄得最後夾尾落荒而逃。來此過道的鴨鵝和候鳥﹐當然没有哪一个被牠錯過﹐野地就變得成天雞飛狗跳﹐鴨嘎共狗吠一瑟﹐落霞與羽毛齊飛。

另一小鴨

   我們叫這綠頭鴨“色鬼”。我的那一半很為色鬼的健康操心﹐找了一個機會和色鬼私下談談。海諾說﹕[色鬼哦﹗我勸勸你噢﹐你這樣不食不休整日縱慾是不行的﹐誰都沒有這樣的精力﹐搞不好你就要完蛋了。]

   色鬼二話不說﹐直往海諾撲來﹐差點沒跳到海諾身上。

   終於有一天﹐我們看到色鬼倒在地上﹐兩腳朝天﹐一動也不動﹐大概已經奄奄一息。海諾跑去看牠﹐滿心憐憫地對色鬼說﹕[你看你搞成這付德行﹐誰叫你不聽我的話----]

   色鬼微張一隻緊閉的眼睛往天上瞄了一眼, 發出輕輕的噓聲.

   海諾也往天上看了一眼, 果然﹐一隻未設防的禿鷹正旋轉而下﹐以為有死鴨可吃。

*           *           *

   那對北京鴨生了不少蛋﹐卻不知道要把這些蛋怎麼辦才好﹐這些被育種為肉食的鴨子﹐大概連生存的本能都被育掉了。池塘裡有鴨蛋浮上浮下﹐沙灘散佈鴨蛋﹐別的動物也開了鴨蛋宴﹐我們不時揀兩個新鮮的鴨蛋來吃。有一年春天﹐我靈機一動決定要作鴨媽媽。我每次收集十個鴨蛋放在孵化機裡﹐不幸大部分都沒受精, 無法孵化, 我試了好幾次﹐才終於有兩隻小鴨子孵化出來。北京公鴨退化到連射精的事都不會作﹐實在該跟色鬼學學。

我的鴨寶寶
也是我的鴨寶寶

   這兩隻嫩黃如絨球的鴨寶寶可愛之至﹐睜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我﹐當然就認定我是牠們的媽媽﹐嘰嘰喳喳地跟在我身後﹐跌跌撞撞地如影牠相隨。我領著他們去吃雜糧﹐到後院去曬太陽﹐和牠們以兒語對談﹔我一坐下來﹐牠們就跳到我的膝上﹐鑽進我的衣服裡取暖。牠們的嘴尖特別敏感﹐是辨識外界的工具﹔牠們啄我的衣服﹑皮膚和頭髮﹐一雙冰冷的蹼足踏在我身上。牠們又特別喜歡往上爬﹐最後總是連爬帶跳地登上我的頭頂﹐把我一頭亂髮當作牠們的窩巢﹐我也就驕傲地頭戴兩隻鴨寶寶﹐把牠們當作最新穎別緻的頭飾。

   小鴨子長得快﹐一週後就大了一倍﹐我決定是牠們該下水游泳的時候了。於是我這鴨媽媽穿著游泳衣﹐後面緊跟兩隻搖搖擺擺的鴨寶寶﹐往池塘走去。見到池塘﹐鴨寶寶竟然害怕起來﹐就是不肯下水。北京鴨大概是關在籠子裡養的﹐連游水的本能都變得薄弱了。好在鴨媽媽有備而來﹐為了孩子的教育不惜犧牲小我﹐勇敢涉水而下仍然冰冷的池塘﹐在水裡輕聲呼喚他們﹔兩個鴨寶寶躊躇再三﹐唧唧直叫﹐為了捨不得離開媽媽終於滑進水裡﹐像橡皮玩具鴨一樣無能無助地隨波起伏。作媽媽的於心不忍﹐斷然把游泳課程提早結束。這以後﹐每天都有定時的游泳訓練﹐時間慢慢加長﹔到了鴨寶寶兩週大時﹐牠們才開始喜愛游泳﹐而且游得比牠們的媽媽好得太多。池塘附近有烏龜和牛蛙﹐還有專吃老鼠而無毒的錦蛇﹐都在虎視瞪瞪等著吃小鴨﹐而牠們的自然父母也好奇地趕來張望﹐呆頭呆腦地斜著頭看﹐不知這是牠們的後代﹐大概就是知道也不知該作什麼才好﹔我決定繼續作鴨媽媽﹐每天仍然帶小鴨子回到後院讓牠們在鴨盒子過夜。

   一個月以後﹐絨黃一團的鴨寶寶漸漸變成灰白羽毛的醜小鴨﹐牠們的游水功夫已進入潛水高技﹐一潛下去好久不出來﹐害得牠們的人類媽媽在旁邊數著時間﹐捏一把冷汗﹐連氣都不敢出﹐直到牠們鑽出水面。牠們開始主動地接近那對北京鴨﹐而這對自然父母也無所謂﹐任憑小鴨跟隨在後。等到牠們在池塘游得不願跟我回家﹐我就知道﹐是該讓牠們走的時候了。養育孩子﹐最困難而最重要的一環﹐就是到了時候必須放手﹐讓他們走他們自己的路。

   我每天到池塘去看探望牠們﹐日益長大的寶寶也搖晃著跑來和我招呼。

   有一天只有一隻跑來﹔再過兩天﹐另外一隻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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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當春臨水暖﹐綠頸鴨色鬼先知﹐又在那兒整天追鴨打狗﹐弄得野地鴨飛狗叫不得安寧。這時﹐有些過境的墨西哥野鴨以為此地風水不差﹐有吃有住﹐不如就在此生男育女﹐等到秋天再走。母鴨就在池邊草叢間築了窩生了蛋﹐每天在窩裡耐心孵蛋。色鬼一看這些母鴨乖乖呆在那兒﹐名符其實的“牢坐鴨”(sitting duck)﹐竊喜天降良機﹐乘機來個霸王強上弓。野鴨們個個嚇得膽破屎流﹐嘎嘎大叫從窩裡連滾帶爬逃出來﹐色鬼當然窮追不捨﹐野鴨跑了一陣就飛上天了。幸好色鬼不會飛﹐也只好無可奈何地望天長嘆。過了一陣﹐野鴨心繫窩裡的蛋﹐生怕它們冷了會死去﹐又偷偷飛回來孵蛋。色鬼一看野鴨回來了﹐當然又跑來打攪﹐最後還是把野鴨弄得往天上飛去。這樣一天幾次不斷的性騷擾﹐可憐的野鴨最後只有放棄牠們的窩﹐再不回來了。

一家鴨

   墨西哥野鴨當時還是瀕臨絕種的動物﹐我決心要保護牠們。為了保存多元的基因﹐我從每個鴨窩裡揀一個蛋﹐一共十二個蛋放在孵化器裡﹐一個月後﹐居然每一隻小鴨都孵化出來了。

   野鴨和北京鴨大不相同﹐這些野鴨寶寶一身棕麻色﹐和牠們的媽媽一樣﹐是土地和草叢間最好的保護色。牠們一孵出來就已經生龍活虎﹐會跳會蹦﹐會吃會喝。我把牠們關在大紙盒裡﹐不讓牠們馬上跳出來。我每天去看望﹐給牠們食物和清水﹐和他們吱吱細語﹐告訴他們我是鴨媽媽﹐直到牠們到了一週大時我才把牠們帶到有圍牆的後院去“放牧”。牠們興致勃勃地到處跑﹐不像北京鴨寶寶般黏著我﹐也不愛爬到我的身上。牠們相爭著垂直地往天空跳躍﹐讓我驚訝不已﹔仔細研究才發現原來空中有些懸浮飛動的蒼蠅﹐牠們居然看得清楚﹐可以高躍而準確地啄到蒼蠅﹐讓牠們的媽媽大為欽佩。

   我覺得已經到了牠們可以下水的時候了。為了避免牠們變成別的動物的食物﹐我在池塘的一角用鐵皮板圍成一個小池子﹐和大池塘分開來。我於是又穿上游泳衣﹐抱著裝了十二隻鴨寶寶的大紙盒﹐預備陪公子和公主下水。沒想到﹐還沒有走到池塘﹐牠們就急不可待地從盒子裡跳出來﹐直往池塘奔去﹐看到水就像回到了老家﹐毫不猶疑地往水裡鑽﹐游得像奧林匹克的游泳選手一般精彩﹐而且馬上就開始作潛水表演﹐完全不需要任何游泳訓練。我變成了無事可幹的旱鴨媽媽﹐只能站在岸邊為牠們打氣。到後來牠們叫也叫不回來的時候﹐我才下水把牠們從水裡一一捉回來。

   牠們在水裡樂不思蜀﹐再不願回牠們的紙盒鴨窩。我就乾脆在小池塘邊用鐵絲網作了一個籠子﹐鋪了乾草作窩﹐把穀物也放在一邊﹐讓牠們每晚在那兒住下來。不久他們又不安於小池塘﹐老是在鐵皮板下潛水鑽洞﹐想要逃出集中營﹐去看外面的大好天地。就這樣﹐一隻連一隻﹐所有的逃兵都逍遙自在地蕩漾在大池塘上﹐再不肯回來。好在牠們每晚還是乖乖地回鐵絲網籠子過夜﹐安全度過一天最險惡的時光。

   就這樣﹐鴨寶寶日日成長﹐白天在池塘自由玩耍﹐晚上回籠睡覺。牠們很防備“人類”﹐從不接近他人﹔可是牠們會游過來跟池邊的我們嘎嘎寒喧﹐也會跟在我後面搖搖擺擺地走路。有一天﹐當我在野地散步時﹐牠們突然從我後面飛起來了﹐然後停在我前面﹐側眼望著我﹐好像在說﹕[媽媽﹐你怎麼不會飛呢﹖]

   從這天開始﹐牠們每天都跟我一起去散步﹐走了一會就飛上天空﹐在我的頭上旋轉﹐降下來在前面等﹐等我走到牠們前面時﹐牠們又振翅飛去﹐再到前面等我﹐如此一再反覆不絕。我知道牠們好希望我這媽媽快快飛起﹐跟牠們一起翱翔天空﹐因為牠們往南遷移的季節快到了。

   最後一天﹐牠們飛在我頭上的天空﹐一再旋轉﹐一再嘎嘎呼喚﹐依依不捨地往遠方飛去﹐再不回顧。我含著眼淚揮手道別﹐祝我十二個心愛的鴨孩子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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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以後每年春天﹐我們的池塘都有很多墨西哥野鴨到臨。牠們不怕我﹐可以讓我走近仔細端詳; 但是野鴨都長得一個樣子﹐我也分不出那些是我的孵出的鴨孩子。可是我相信這裡一定有我長大了的鴨寶寶﹐也一定還有我的鴨寶孫﹐被牠們的父母帶回老家讓我這祖母瞧瞧。墨西哥野鴨的數量在近幾年劇增﹐已經沒有絕種的危險。我們野地的野鴨也生生不息﹐這塊濕地成了牠們固定的居留所。

   我們離開了新墨西哥﹐離開了我們的沙堡﹑農場﹑池塘和野地。無論我們到了那兒﹐每看到鴨子我都倍感親切﹐我會悄悄地跟牠們說﹕

   [你不認識我﹐可是在每年長途遷移的旅途中﹐你也許見過我的孩子和孫兒女﹐說不定你跟我還有些親戚關係呢﹗因為我是鴨媽媽哦﹗]

原載世界副刊 2011-05-21 和 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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