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四后

∎  2018年04月18日–23日

秋季開學典禮開始了,大禮堂坐滿白襯衫、黑裙子的高中女生,積了一個暑假的閒話,現在忍不住要傾瀉出來。瘦高的軍訓教官首先上了台,凶悍地發號施令,扯著喉嚨要大家肅靜。

接著小巧玲瓏的訓導主任也上了台,說些新學期開始了,大家要守規矩之類。台下的女學生還是各說各話,沒誰成心去聽這些。

校長這才微笑地走上來,她是個風姿綽約的中年女子,頭髮、衣著總是一絲不苟。她說要宣布上學期的學科競賽結果,學生這才一下子安靜下來。

校長首先宣布剛升上來的高三班:

「國文,第一名李美、第二名周涵、第三名鄭輝英。」

台下一片掌聲。

「英文,第一名鄭輝英、第二名陳治、第三名劉惠子。」

同學們的掌聲更響了。

「數學,第一名鄭輝英、第二名任明、第三名馬可可。」

台下人聲鼎沸。

校長用她標準的京片子打斷大家:「鄭輝英呀!怎麼國文就差那麼一點兒,否則不三塊金牌都是你的,像奧林匹克一樣來個三項全能嗎?」

同學哄堂大笑。

等到鄭輝英上台領國文獎的時候,校長滿臉笑容地留住她:「你別走上走下,就留在這兒,等你的英文和數學獎罷!」大家更是笑不可支。

全校的師生都認得鄭輝英,叫她「那個男生」。她的聲音低沉,身材比別人高大,走起路來就像男生般搖晃。別的高中女生都已發育出身材,把制度穿得裊裊婷婷,穿到她身上的制服卻是鬆鬆垮垮,一副不修邊幅的德行。

每年秋天學校舉行運動大會,她又長跑,又是跳高,飛毛腿縱橫田徑場。學校裡不少女孩子私底下傾慕她,看到她就吃吃而笑。

開學典禮後學生從大禮堂潮湧而出,鄭輝英和簇擁她的死黨是所有人的核心,好奇的同學盯著她們看,知道她們是有名的「一王四后」。有同學頻頻喊叫鄭輝英的名字,她瀟灑地揮手回應,好似凱旋榮歸的英雄。

中飯的時候,她們五個死黨拿了蒸熱的便當,擠在一起談天,從暑假做了些什麼,談到這最後一年的課業。聯考如陰影籠罩,她們談來談去離不開聯考,紛紛詢問彼此預備填的志願和想讀的大學。

白兔說:「嘿!蕭邦,你應該讀師大音樂系。你的鋼琴彈得這麼好,如果學校有鋼琴比賽,你一定拿第一名,今天你也會上台領獎。」

「我也想學音樂,可是老爸不許。說是音樂家和藝術家是要餓飯的,成功的少之又少。他自己拉小提琴,做了一輩子窮光蛋,堅持要我去學會計,說是會計最實用、最好找工作。我看他窮怕了,只要我將來能聞聞錢臭都是好的。爸媽就我一個女兒,以後還要靠我養,我怎能抗拒?」綽號「蕭邦」的蕭玫文苦笑起來,有意把話題從她身上移開:「你呢?你想讀什麼系?」

「我也想讀點實在的。大家都說畢業就是失業,學文史的都沒出路。我大概會試試工商管理之類。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學這些要做什麼。」白兔無奈地說。

「我也是,也想讀商。哦!如果我們都進了台大商學院,又是同學,那多有意思!」小魚說得興奮起來。

飯還沒吃完,輝英和柳眉就不見了。蕭玫文第一個注意到,其他兩人不久也發現了,彼此會心一笑,卻忍不住滿心酸楚。

蕭玫文再也說不出話來,轉頭看到三樓窗外,一排夾道的楓樹仍然茂密,但那九月燦爛的陽光卻一下子被烏雲遮蓋。

樓梯一直通達頂樓,一扇鐵門長年緊鎖,所以沒誰上去過。她倆有天發現這鐵門其實並沒有鎖緊,從此一有機會就溜到樓頂聚會,也不告訴其他的死黨。這兒的視野廣闊,整個校園看得一清二楚,大直和外雙溪山巒平靜地迤邐在遠方,可以容她們隱藏在這兒靜觀世界的轉動。

柳眉談起暑假,說起她的大姊。林家的八個女兒個個美麗出眾,先後都進了這個女中,是學校的風雲人物。柳眉的大姊剛進大學,風情萬種,不知有多少男士拜倒她的石榴裙下。(一)

這個暑假大姊懷孕了,林家偷偷安排她墮胎。她躲在家裡與外界隔離,現在書也不讀了,情緒低沉,什麼事都不想做。

林家世代虔信天主教,以此事為奇恥大辱,把所有的女兒都管得緊緊的,以防這種醜事再發生,所以柳眉的暑假過得鬱悶不樂。

輝英激昂憤慨地說:「男人沒有幾個好東西,他們要的不過是性的快感和滿足。為了達到目的,他們會假殷勤伺候女生,但是他們並不了解女性的纖細善感,無法給予女性真正需要的感情。」

「不要讓我家的事破壞你的興致。」柳眉轉換話題,面對輝英說:「今天是你的日子,多麼光輝的一天。去年秋天的體育競賽你也是田徑雙全。你看,真是沒有哪樁事難得倒你。」

輝英滿懷自信地笑起來:「我要的事一定會做到。天下無難事,只要我下決心,遲早都可以成功。」

「預備考哪一系?」

「台大土木系,其他幾個台大工程系也可以考慮。這以外的我填都不想填。你呢?決定了沒有?」

「你一定可以考取的。我……我大概會選外文系。」

輝英突然握著柳眉的手,懇切地說:「柳眉,我們的感情是不容易的,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了。請你相信我,請你耐心等我。我永遠愛你……」

柳眉顫慄起來,試著把手收回:「輝英,你在說什麼?我們是好朋友……可是,我們會長大的。我們會找到合適的男子,你和我都會做妻子、做母親──這是世俗的規則,我們沒有辦法改變的!」

「聽我說,柳眉,請你相信我。自從有意識以來,我就知道我是男性,不知怎麼搞的,被綁架在女性的身體裡。夜深人靜之際醒來,我急得要發瘋,不知怎樣才能從這令我厭惡的身體逃遁。月經來的時候,我痛恨這個骯髒的身體,恨不得把自己殺死。我相信老天犯了一個錯誤,在創造我時出了差錯。我知道你想要自己的家庭、丈夫和孩子;相信我,我會努力去做,這一切都是可能的。有一天,我會成為男人。請你等我,耐心地等我。」

輝英擁柳眉入懷。柳眉想要說什麼,眼淚也急得滴下來,卻說不出話來。

一年以後,輝英果然進入台大的土木工程系。那一群死黨中,柳眉進了東吳外文系,玫文如願考上了台大會計系,兔子和小魚也分別進入東海的外文和國文系,欣喜彼此還是有個伴。

大家分散各校,見面的機會少了,只是還保持了彼此的消息。聽說輝英是土木系歷來第一個女生,系裡的師生把她當寶,全盤接受她一如男子的行徑。柳眉在東吳大學造成空前轟動,馬上就被推舉成校花,出盡了風頭。

玫文把心思放在功課上,覺得會計枯燥乏味之至,不全神貫注,簡直讀不下去。她再不敢去碰她的鋼琴,任灰塵覆蓋。沒有鋼琴的玫文好像失去了聲音,混在商學院眾多亮麗出色的女生群中,她羞澀無聲,沒有誰注意到她,也再沒人叫她「蕭邦」。

過了四年,她們即將畢業了。輝英得到賓州大學優厚的全額獎學金,反正不是男生,不受役男兵役的限制,她預備立即出國,直攻土木工程博士。突然聽聞柳眉要訂婚的消息,輝英飛速趕去找她。在東吳的校園等待了半天,才碰到與一群女生姍姍走來的柳眉。

「你收到我的信嗎?為什麼不回信?」輝英劈頭就問。

柳眉花容失色,趕快打發同伴先走。這時一些學生漸漸聚近來,好奇這不男不女的外人怎麼緊逼他們的校花。

柳眉急著把輝英帶到校外一家咖啡館坐下,她告訴輝英,從來都沒有收到輝英的信,也不知輝英曾留過電話。爸媽堅決反對她和輝英往來,從各方面阻止破壞。

「你真的要和小陳訂婚嗎?」輝英開門見山地問。

「是……是啊!」柳眉眼神茫然,看著眼前的輝英,像在做夢一般。

「你真的愛他嗎?要和他過一輩子嗎?」

柳眉突然痛楚不堪地反擊過來,「我愛不愛他,與你有什麼關係?愛他又怎麼樣?不愛又怎麼樣?他愛我,願意為我犧牲一切。他家可以供我們留學,還有資金供他發展事業,這有什麼不好?你只管你自己一個人,我還有父母和一大堆妹妹。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你不知道嗎?我們的感情在這天地裡、在這日光下,根本沒有容身之地。不要做夢吧!」

輝英如受電擊,臉色發青,喃喃懇求:「不要這麼說,不要把終身的幸福這麼廉價出賣。我永遠不會再愛任何人,你也永遠不會像愛我一樣愛任何人。柳眉,請等我,再等我幾年。」

「輝英,我沒有你勇敢,請你原諒我。我無法抗拒這世界,我也沒時間等你。」

柳眉果然和小陳訂了婚,一同到加拿大留學,從此再沒有和她們死黨聯絡。聽加拿大的同學說,他們不久就結了婚,接著柳眉生了孩子,也就不讀書了。後來傳來消息,說她還一連生了好幾個孩子。

死黨們都在猜想,柳眉的孩子一定和她一般貌美,就像林家的女兒沒有哪一個不是長得天仙下凡似的。但是既然從來都沒見到,也只能猜想而已。

拿到賓州大學土木博士的輝英,如日中天,正逢科技工程界積極召募女性和少數族裔的浪頭,她被美國幾個有名的大學爭相聘用。她最後選擇了紐約州的康乃爾大學,在安靜的綺色佳小城勤奮工作,五年之後順利得到永久職,晉升副教授。

小魚和白兔一直親密,又結伴到美國讀圖書管理,畢業後先後嫁人成了家。玫文本來不預備出國,在國內做了兩年事,還是忍不住跑出來了。她讀了一個碩士,畢業後在紐約市做會計師。

正如父親預言,會計師到哪都有工作。她整天在電腦上忙著處理不屬於自己的帳目,上億、上萬的錢只不過是紙上符號,一長串的零,根本碰不到鈔票的邊。有時想起父親當年說做會計師可以聞錢臭的話,忍不住笑起來。

小魚和兔子都住在南加州,保持頻繁的往來,只有玫文和輝英還是孤家寡人。她不時打電話問候輝英一聲,有時也趁輝英放暑假時跑去看她。

綺色佳的夏天美得令人顫慄。玫文喜歡和輝英在湖邊並肩散步,湖光山色、楊柳拂岸。輝英的話題可以從天扯到地、從文學談到音樂,玫文只會靜靜傾聽,深知如詩如畫的景色不是她可以進入的,只敢用心熟記一步步留下的腳印,留做嚴冬的回憶。

這暑假,她又打算去綺色佳看輝英,先打個電話聯絡。不想輝英語氣淡漠,說是請她不要來。

本是一起長大的老友,玫文也就老實不客氣地追問為什麼。

輝英說:「我不久就是生理上完完全全的男人了,男女授受不親,我們不便單獨相處。」

玫文大驚,問輝英要做什麼手術。

輝英說:「我要到約翰‧霍普金斯醫院做變性手術。我申請了好一陣,通過了很多手續和要求;也做過心理測量,證實我沒有心理障礙,並不是一時衝動而要做手術。因為這個手術一旦做了,無法還原,他們特別慎重。」

玫文說:「你真的非做這個手術不可嗎?美國很開放,尤其在你這一行,不是很能接受男性化的女人嗎?」用最大的勇氣,玫文接著說:「真正愛你的人,不管你是什麼樣子,都一樣愛你。不管你的身體是男是女,甚至一輩子未曾碰過你的手、沾到你的唇……」

輝英的聲音如撕裂般尖銳,沒等玫文說完,就反撲過來:「你根本不懂我。我不是男性化的女人,我是硬塞在女人身體裡的男人。我必須逃出來,回復我男性的本身。我從小就嚮往這個手術,一直期待這個手術來解救我。我等了太久了,無法再等下去了。」

玫文不敢再勸,只有極力把口氣放得輕柔:「這個手術很大,有人陪你去嗎?回家來有人照顧你嗎?」

輝英沒答話,玫文就知道她根本沒人照顧。

「只要你不嫌棄,能讓我來照顧你嗎?」

「我怎能這樣麻煩你呢?」輝英遲疑地問。

「我們這麼多年的老友,還說什麼麻煩?」玫文想說而說不出口的是──因為我深愛你,因為我從來沒有停止愛你,因為我的愛如是無望,因為如果能照顧你,就是我的福祉。

輝英沉思良久,好像意識到玫文無聲的悲哀,這才說:「好的,那就麻煩你了。只是我手術完成後,就是個有性能力的男人。以後我們不能單獨相聚。你還沒有結婚,不能破壞你的名譽。我也預備很快結婚,即將有妻子和孩子,也有顧忌。」

玫文無可奈何,勉強同意,只是加了一句:「你結婚,我想參加你的婚禮,親自祝賀你和你的新娘,可以嗎?」

輝英完成了手術,把有關文件上的性別都改正了,成了生理和法律上正式的男人。接下來的暑假,他到中國大陸教書,遇到一個大概還只有十八歲的女學生,帶回綺色佳來。

婚禮很簡單,就在康乃爾大學的教堂裡。來的賓客不多,玫文、白兔和小魚這三個死黨都不遠千里趕到了。她們一見新娘,三個人立刻交換了驚訝的眼色,因為她神似高中時代的林柳眉,尤其是她笑起來嘴角上翹的神情。她們三人心照不宣,知道這麼多年來,鄭輝英癡戀不忘的始終還是林柳眉。

婚禮之後,三個老朋友在旅館同室共寢,一夜話多,恍若回到中學時代。世事變化多端,不是她們當年想得到的,談得誰也沒法闔眼。

小魚傳來最近的消息,說是小陳在外面花天酒地,另有女人,動粗打傷了柳眉。柳眉跟他離了婚,帶了一群孩子搬出去住,沒有誰知道她去向何方。

她們不勝唏噓,彼此討論是否應告訴輝英。告訴他又怎麼樣呢?輝英會不會丟下他的新娘,去加拿大找柳眉呢?不告訴他的話,他會不會終身遺憾,永遠不能原諒她們這三個死黨?

白兔幽幽地說了一句話:「我們一王四后,四個女生當年都迷死了大王。」

小魚也笑著點頭。只有玫文不置可否,沒有表情。

「回想起來,那是我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了,只是我們當時並不知道。」白兔又說。

幾十年來,玫文一直兢兢業業地做她始終不喜歡的會計工作。中年以後,她把衰老的父母從台灣接來同住。母親有嚴重的風濕,行動不易,父親血壓高,又患重聽,記憶顯著衰退。漸漸地照顧父母的起居,安排他們吃藥、看醫生,變成她生活的重心。

玫文不再和輝英聯絡,可是小魚和白兔的朋友很多,還是不時傳來輝英的消息。輝英的小妻子生活孤寂,輝英帶著她參加綺色佳當地中國社團活動。綺色佳是個小地方,中國人有限,何況鄭輝英教授是個傳奇人物,一聽到他,人人都七嘴八舌,流言不斷。

首先,聽說他們到大陸先後領養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再聽到輝英的事業出了障礙,副教授做了好多年,卻無法升遷。人家說他還是女性的時候,是女中豪傑、是工程界受寵的女性新秀。現在成了男人,不過是眾多男工程師中平庸的一名。(五)隨後又突然傳來他的妻子精神崩潰的消息,先後進了幾次醫院,出院後長期看心理醫生。別人就在猜測是不是鄭教授性變態,性虐待他的小妻子。還有人說閒話,說是小妻子頻頻問別人,真正的男人是什麼味道。說這些話的人大肆繪聲繪色,邊說邊低聲竊笑。

玫文忍不住發作,大罵這些人幸災樂禍,專愛說人家的閒話。

電話那邊的小魚愣了一陣,然後轉過來附和她,說她自己和老公也不時有口角,如果也被外人這樣談論,就是沒事也會被搞出事來。

然而,這以後,小魚和白兔她們都不提輝英的事了。

玫文終於下了狠心,買了台中古鋼琴,擺在客廳一角,開始彈起琴來。手指生硬、樂譜生疏,彈出來的不復是琴韻輕盈的跳躍、月亮在水上流動的浮光,而只是個勉強容她逃遁的苦澀空間。

這個冬日的黃昏,她從琴鍵餘音裡醒來,才發現窗外的日頭已經黯淡,而父親卻如影子般獨坐沒有開燈的昏暗角落。

他問:「這是蕭邦的變奏曲吧?從帕格尼尼的作品改編的對不對?」

沒有想到,父親還聽得見鋼琴彈奏,還記得這個他當年最喜愛的鋼琴曲。重聽和失憶對於音樂家是何等殘酷的命運,而有些記憶難道連失憶也無法磨滅?

父親又說:「小玫,你其實是該學音樂的。」

誰知道人到了這大把年紀,還會心酸呢?然而酸楚還是無可抗拒地排山倒海而來。她想起以前的綽號「蕭邦」,蕭邦的變奏曲是不是就是她一生的寫照?

她輕描淡寫地回答,並不成心讓重聽的父親能聽見:「該學而沒學、該說而沒說、該發生而沒發生──這就是人生吧!」

(全文完)

Comments are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