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朵茜把它推到我家門前時,正是農曆年的傍晚 — 我記得清楚,老伴和兒子都回來過節,我們正在談論新冠肺炎在武漢爆發的事。那時我們隔岸觀火,殊不知此事的輕重。哪裏想到這就開始了最詭異的一年:世上一百七十萬人將死於瘟疫,美國就佔了三十多萬。種族動盪衝擊到社會的面前,懷疑和恐懼的毒素侵蝕大眾,以民主自豪的美國也將受到民主本身的考驗。
[我們不要了,你要嗎?] 朵茜靦腆地說:[不然我們就把它丟到垃圾桶。]這盆高大的植物已經紅葉低垂,一幅喪氣不想活的樣子。我勉為其難地說:[好吧!我試試看。你把推車留給我,救不活我就推去垃圾桶。]
我的[綠指頭]在朋友中小有名氣,好像只要把臨死的植物丟給我都可起死回生。我一向喜歡養花蒔草,只是現在住在面海的高樓,小陽台容不了什麼花草。
兒子把它推到陽台,一邊推一邊搖頭:「真可惜,這麼大一盆一定很貴,看來活不了。」
「死馬且當活馬醫,」 我說。看到它把我澆的水馬上吸乾,我又緩緩地添加了一些,直到有少許水溢出盤底。次日一早跑去陽台,看到紅色的葉片已經伸直,只是還帶著幾分萎靡,我繼續加水。再過兩天,它的枝葉完全舒展,揚眉吐氣地挺出一樹紅葉。蘿西一定是用它來慶祝聖誕和新年的,過了節就忘了澆水。此刻這顆灌木在我家陽台燦然復活,喧嘩的紅火燃燒著堅強的新生命,給農曆節日添加了無比的熱鬧,讓全家人坐在陽台為它喝彩為它慶祝。我喜歡它的中國名字「一品紅」,在舊年之始它如是大膽地展露出這屬於中國喜慶的紅色,一副君臨天下的氣派,顯然一品無疑。
直到三月初復活節到了,這一品紅都還是紅葉滿枝,怪不得墨西哥人叫它「復活紅」;從感恩節到復活節,它的葉片幾乎可以保持半年紅艷。美國人買它過聖誕,新年過後就丟棄,實在可惜,因為它其實是多年生的灌木,可以年年繼續生長。它是在墨西哥常見的圍牆樹,可達兩人高,紅艷艷如波浪似的一片,把墨西哥的鄉村點綴得爛漫多彩。一品紅的紅不是花而是葉,要經過一段(6-8星期)長夜,黑暗的時間長達十四小時,它的葉片才成鮮紅。這個特徵很適合花房處理,所以它是成功的商品,從感恩節開始市場大量銷售,除了紅色以外,現在已經育殖出白色﹑黃色﹑粉紅色和多色條紋的品種。它原產中美和墨西哥,美國第一位派到墨西哥的總督Poinsettia 在1820年把它帶回美國,這植物就冠上他唸來繞口的名字。美國人寧可叫它「聖誕紅」。
復活節過後,一品紅開始掉葉子,十二根主桿都顯得光禿孤單,我把上面的1/3剪去,減少澆水量,等候它從新再度生長。
外面的世界已發生驚天動地的震蕩:從武漢開始中國各地採取凌厲的封城措施;法國和意大利平時遊客熙攘的街道空無一人;美國封鎖關口,限制入境的訪客;華頓州養老院的老人連連死去;紐約成了新冠中心,被病毒逼得停頓;巴西的墳場出現漫長無際的墳穴;媒體報告日益添增的感染和死亡數字;人心惶恐不安,不知自己是不是就要成為統計數字;口罩手套之類防備器材大量不足,人群爭相搶購,連第一綫的醫療人員都不夠用;美國醫療界發出聲明,口罩並沒有什麼用處…。
口罩怎可能沒用呢?我認為這説法只是為了減少搶購;我和朋友聯合起來在家縫製口罩,縫一批送一批給當地的醫院和獨居的老人。做口罩很簡單,中學生上家事課第一天做的就是口罩,而且我們手製的口罩可以防潮,洗了可以再用,不像市場上那種用了一次就得丟。
在縫衣機飛快地轉動之際,外界一片風聲鶴唳,病毒日益猖獗。當局要求大家在家隔離,出外戴口罩,與人保持距離。養老院正式封鎖,所有的活動乍然停止,老人関在自己的房間不能有訪客,連食物也是一天三次送到門口。我的老伴在養老院裏孤寂驚慌,我停下縫衣機在四月底把他搶救回家。老伴有失憶的問題,對於周遭的變遷錯愕恐懼,我安慰他,家裡有我在,以後他再不會搬動。
我宅家一心照顧老伴,也照顧我的一品紅。我每天為它澆水,當它萌發新枝新葉後,也開始為它施肥。我喜歡觀察它的綠色枝葉,看它是否得到足夠艷陽。它被風損傷的枝葉流出白色的粘液,我明白這是微毒而無大害。我聽説這些綠葉會轉變成如花的艷紅,而感到這像是毛蟲羽化成蝴蝶般不可思議。
原本寂靜的樓下大馬路突然傳來喧譁的遊行隊伍,高呼「黑人的命也是命」。反對派趁機聚眾嘶喊,雙方對歭大戰一觸即發。警察全副武裝擺成防線圍繞。一些宵小趁機肇事,打破隔壁臨街的玻璃窗,也公然搶劫附近的商店。潛伏在美國的種族問題,借警察暴力而爆發出來;有錄影為証,映出在每家每戶的電視上,逼著大眾面對醜惡的現實。大都市不斷有遊行示威,要求種族平等,號召警察從內部進行改革。在社會邊緣的白人至上主義者也突然現形。美國有一批極右派人士,反科學理性,相信陰謀論,認為新冠病毒要不是中國製造出來的禍害,就是炒作出來的假消息。他們大多拒絕用口罩,不守隔離的規定,偏偏要在此新冠病毒高漲時聚眾開派對。更令人跌破眼鏡的是我們的總統川普居然是這批人的精神號召者;他的言行荒謬,像似邪教首領,部份白人中產階級和工人階級卻言聼計從。
黑暗時代到了。一品紅從九月底到十月底需要長夜。我買了店裏最大的黑色塑膠袋,把兩個對剪,再粘成一個巨大的袋子,每晚六時到次晨八時,罩在一品紅上。一品紅受到袋子的壓抑,枝葉都委屈地捲曲起來,讓我看得心痛。也就在這時,新冠病毒到達空前未有的嚴厲,全國和全世界死亡和染疫的人數飆升;醫藥界警告疫情到年底將更加嚴重,而且會延伸到明年夏天;旅游和游艇都停頓了,航空也大部分停飛;餐館被強制關門,做生意的小民損失最大;失業的人排長隊登記失業,領食物救濟的車隊排到幾裡之外;颱風趁機打劫,以破記錄的強勁襲擊東南部,同時野火竄流在乾旱的美國西部,兩者均隱示地球暖化為其元兇;網絡會議成為熱門的聯絡方式,學生在家上課,工作的人在家上班,親朋好友以此聯絡,「virtual」成了最流行的詞匯,一切都是事實,卻又完全是虛擬。 總統川普仍然一再重複「中國病毒」已經轉彎靠邊,不必擔心;他自已不戴口罩,不久他全家﹑首席律師和一些幕僚都得了新冠肺炎。總統選舉進入最後的搏鬥,謊話順口溜,謠言漫天飛。在這失去了軌道的日子裏,人們的信心點點流失,不知真理為何物?
總統大選的結果終於在十一月七日上午出籠,這我也記得清楚,因為我一早盯著電視看選舉報票幾乎錯過了自己主講的網路會議。我們終於有了一位多種族的女性副總統和有同情心的總統,也如預料地看到川普極無風度的反應:他拒絕接受選舉結果,堅持他的勝利是被偷走,聳動群眾發起暴動,提起五十多件法院訴訟,直到最後被最高法院完全駁回。就在這時,聯邦政府正式通過輝瑞公司和莫德納公司製作的新冠疫苗,而且馬上使用在前綫服務的醫療人員和最易感染瘟疫的老者。他們估計到夏天,全國大部分人都可以獲得注射得到免疫。從漆黑狹窄的隧道我們終於看到前面的光旭。
長夜之後,一品紅逐漸長出紅色的新葉,舊的綠葉慢慢枯黃凋落,主幹聚在一起變成高大挺拔的一團艷紅,仍然是中國喜慶時用的那種大紅色,好像在等待舊曆年的到來。在紅葉的頂端有不顯眼的綠色小花,如米粒大小,頂上冒出黃色的花蕊和花粉,傍邊有分泌蜜汁的小壺口,顯然是預備蜂蝶來採蜜傳粉之用。既然沒有能夠招蜂引蝶的艷麗花瓣,就不妨長出耀眼的紅色葉片,一樣可以吸引蜂蝶,甚或是中美常有的嬌俏蜂鳥。原來這就是大自然有意為它作的精心安排。
我們靜坐陽臺,享受冬陽下燃燒如火的一品紅,滿心期待2021年的平安和美好。在剛過去這最詭異的一年中,我照顧一品紅一如我照顧老伴,看著它規律有序地成長,把自然界的神秘在我眼前展露,穩定了我的信心,讓我瞭解希望仍然長存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