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化基因:甲骨文

作者在文字博物館

我們一群旅美華人經學者朱琦領導,遊覽隋唐大運河遺跡,追尋中華古文化的源流。我們走進遠古歷史中的名字,如邯鄲、安陽、殷墟、趙州橋、天子駕六等,在新興的建築裡中,尋找殘破的瓦礫和過去的影子。

殷墟大門

公元前1300年左右,也就是三千四百年以前,盤庚遷殷,商王朝定都安陽。安陽殷墟是中國第一個有文獻記載,並為考古發掘所證實的都城,中國的考古學也自此而始。固然夏朝通常被認為是中國最早的朝代,但至今還沒有具體考古文獻能證明其存在,還在待考中。從1928年開始,考古學家在安陽發掘出多座商代宮殿,出土十五萬多片甲骨文、青銅器、玉器、陶器、骨器和貝殼錢;雖然鄭州曾發現牛骨刻辭,山東和江西也出現晚商的甲骨文,但為數都有限,所以安陽殷墟還是公認甲骨文的宮殿。據推測,當時也曾用竹簡刻字,但是竹易腐化,時代久遠未能保存下來。

中國「文字博物館」建築雄偉,前方有一個高大醒目的象形「字」,這個標誌和博物館的外觀都閃耀著金紅色,氣勢恢弘,與安陽迅速發展的整齊市區緊接,遠古文物的新居與廢墟上聳立的現代城市相對而望。殷墟遺址堆積出土的甲骨文,商王朝的青銅器,還有人獸陪葬的遺跡。嚮往多時的甲骨文終於得以一見:在烏龜胸甲和牛背胛骨上,有龜裂的痕跡,上面刻著纖細的黑色圖案,直到如今,仍不知商人用什麼器具刻下這些細小但清晰的圖案。甲骨有老象牙之美,地下的長久歲月給予它淺淡的金色。古銅器中有三足鼎立的「鼎」,優雅長頸的「觚」和用於溫酒的「爵」,上面是那個文化特有的獸面設計,刻著簡單的銘文——它是小篆的前身,第一個書寫字體。出土的還有人和馬的骨骸、馬車的架構和儲存食物的用具;當時的人相信神鬼,以為君主死後還是跟在世上一樣地過日子。

在那個遙遠的時代,人們以烤裂的甲骨與神祇溝通,卜卦問未來;「卜」就是甲骨在火燒中爆裂的聲音,而「卦」就是甲骨的裂痕。他們在甲骨上刻下問題,當甲骨裂碎之後,再仔細觀察裂縫,探測上天的意旨,刻下所得的結果。

甲骨的發現極具傳奇。甲骨上的文字固然傳承下來了,甲骨的本身卻長期埋沒在商墟之下。安陽農民在耕地時偶爾發現少量甲骨,落到中藥店裡成了藥材「龍骨」,磨碎後被稱為「龜甲粉」,號稱可治瘧疾、退燒和壯陽等。1899年,一些「龍骨」落到清廷朝臣王懿榮的手裡,他恰巧是個古金文專家,很快就解讀出甲骨上的刻文,猜測到它們與商朝的淵源。不巧八國聯軍來襲,王懿榮被命為義和團的將領,戰敗後服毒投井自殺。他的一千片甲骨被好友劉鶚接收。劉鶚是位骨董金石收集者,也是小說《老殘遊記》的作者。他把龜甲上的文字拓印,在1903年出版了中國第一本甲骨文書《鐡雲藏龜》。這下引起外國收藏家的注意,也開始蒐集甲骨,或賣或捐到外國博物館。既然有了市場,安陽農民開始瘋狂地挖掘,結果地道坍塌,挖掘的行動也就驟然終止。直到五四運動發起要學習科學的呼籲,主張以實據證明遠古王朝的存在,這些甲骨才又受到重視。

1928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選定安陽,從事史上第一個由中國人挖掘的考古。在那内憂外患時勢變化的時代,中國考古學家知道時不我與,日夜不休地在安陽努力工作,在1934年出版《甲骨文編》,解讀率約三成。1936年6月,安陽的挖掘剛告一段落,日本軍隊立即逼近,考古人員變成難民,帶著大部分文物遷移,跨越中國到達抗戰後方。不久日本投降,共產黨坐大,一些考古學家又帶著甲骨和其他古物遷到台灣。

文字博物館

在過去二十年,中國大陸開始重視古物,又繼續在安陽挖掘,先後出土的甲骨可能總達十九萬片,其中部分已經損壞遺失。目前還有多少件甲骨在世上呢?各方說法紛紜,依據甲骨學專家宋鎮豪2009年的報告,全世界存有十五萬四千七百多片,包括中國大陸九萬七千多片、台灣三萬多片、香港九十片,以及其他國家二萬六千多片。上面刻的單字約四千五百個,迄今已解讀出來的約兩千字。其中以象形文字最多,占百分之六十;依據許慎的《說文解字》,後來普遍使用的形聲字就建立在象形字的基礎上,以指事、會意、轉注和假借漸漸發展出來。

常用的甲骨文

北非埃及尼羅河的銘體聖書文字,西亞兩河流域的蘇美泥版楔型文字,古印度的原始印章文字,和中國的甲骨文,共稱為世界四大古文字,也是推動這四大古文明的原動力。在這四大古文字中,其他三個早已退出歷史舞台,成為當地人民看不懂用不著的「死文字」;只有甲骨文不停地演化,發展成今天中國人使用的漢字,三千四百年來仍然鮮活搏動,與我們息息相關。

文字是凝聚種族的動力,文字創造出的世界把人們連結在一起,不管人數多少,文字世界能將周圍所有人全包括進去。在我們的「古代大運河之旅」中,我一再感到漢人的成分複雜、種族多元,歷代不斷湧入的外族都融合在漢族之中。我們參觀中山王夫婦的金縷玉衣,驚訝地發現戰國七雄其實該是八雄,中山國立於趙燕之間,為游牧民族所建,後滅於趙;也許就因為非漢族,在歷史上沒有排名,然而其遺民顯然融入燕趙漢人血統裡。我們又看到河南開封是中原水道河網的中心,曾是六個王朝的首都,在北宋達到鼎盛,從《清明上河圖》可見其商業繁盛。曾有一批猶太人在此扎根,也有不少來自西域的民族定居下來。這樣看來,且不說少數民族,就是漢族也不是個單純的種族,而凝聚這些成分複雜的種族成為中華民族的就是我們的文字,這三千四百年來沒有間斷的文字傳統,世上唯一以形、音、義三位一體的獨特文字符號。

外國人常感驚訝,在領土廣大的中國,不同地域的人說著繁多而截然不同的方言,彼此如何溝通?如何仍以中國人自居?他們的驚訝來自東西方絕然相異的文字系統:西方的文字建立在語音之上,說不同語言的國家就用不同的文字,而中國文字並不以語音為主,自甲骨文以來,走的就不是這條路,所以說不同方言的人即使聽不懂彼此的語言,卻能以書寫的漢字相通,仍自認為中國人。更進一步來說,當年摹仿唐宋文化的日本和韓國,一直到近兩百年來用的也是漢字,接受的也是漢文化。我聽不懂日語和韓語,但走在這兩個國家,仍能看懂周圍商店上的招牌,也大致能認出他們的字畫;當我看到穿著傳統服飾的韓人日人,住在舊式的屋宇、宮殿和廟宇,我也感到置身於唐宋時代。原是,我們來自於同一文化根源。

我看到筆下出現的文字,它們始於遠古的甲骨文,經過歷代學者和思想家的解讀、發展和培育,踏著如是優美的腳步走到我身邊,我的心滿溢尊敬和珍惜。我自問,如果我不用這些文字寫作,那麼我是誰呢?還會是我嗎?我的生命還能有意義嗎?我想到那些在甲骨上刻字的人,除了具體的事物,他們也刻下一些抽象的概念,如「有」與「無」、「在」和「不」。那個時代的人是否也能意識到「我在」和「我不在」呢?是什麼使他們想要超越那個時代那個地域和他們自己的存在,而把這些創作傳給這以外的人呢?這些符號的作者啊!你們想得到嗎?你們的創作凝聚了很多種族,傳承了文明和歷史,是一個大文化的基因。

(寄自加州)

常用字的字型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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