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瓦濟蘭(Swaziland)是非洲南部一個小王國,從東到西或從南到北,開車都只要半天的時間,一不留心就開出了國界。她四周被南非共和國包圍,只有東部和莫三比克相接,一如困於內陸的島嶼。境內多山,山峰蒼翠高峻,磐石聳立,山澗急奔,谷地起伏,有非洲的瑞士之稱。也正因為這險惡的地勢,十九世紀中旬,南非祖魯(Zulu)帝國興起,殘殺其他種族,這族人逃到這片山區得以避免迫害。之後白人勢力入侵,南非進行嚴苛種族隔離政策,她也由於英國的保護,大致能維持自主自立。1968年她從英國統治下獨立之後,一直與中華民國保持良好的邦交。這個小國家沒什麼物產,唯一出色的大概就是她特出的服飾和風俗文化吧。
年輕女子的傳統衣服是條鮮紅大巾,上面有黑白色的本國圖案,斜斜地披在肩頭,一隻手臂裸露,另個肩頭上用紅巾打個結,下面是圍腰短裙,光腳沒有鞋子,如此而已,但穿在她們健壯挺拔的身上,有說不盡的天然美。男士們上肢裸露,只在胸脯掛幾串貝殼或是骨頭,腰部一圈雄性野獸私處的獸皮,之下是當事人的陽具罩,據說是長葫蘆做的,堅挺在那兒,令人觸目驚心。可能是怕外地來的老先生老太太心臟病發作,本地男士在有外人的場合還會在獸皮下掛塊花布遮住陽具罩。他們腰部插把小刀,表示是雄赳赳的武士,手上的手杖可以用來打蛇趕牛羊。更正式一點的,他們會把戰場的行頭搬上來,一手執尖矛,另一手執以獸皮作的盾牌。偶爾碰到一位上了年紀的傳統武士,臉上和身上滿佈黑色條紋,身上掛有敵人的骨頭,配上武器道具,再加吼叫的聲響和充滿侵略性的戰舞,其戲劇效果之強烈,一定可以令你血液凝結、毛髮倒豎。
當地人不論男女都喜愛在頭上插些羽毛,捲曲的短髮濃密糾結,羽毛一插上去都乖乖地豎在那兒。頭上的羽毛大有學問,可以從羽毛的數目和顏色推算出當事人的社會地位。一般人只能插些雞毛雜羽,只有皇族的人才可以用鮮紅的長羽毛,而且血統越是純粹,紅羽插得越多。你別看這國家小,皇族人口可真繁盛。上一屆的老王年高望重,一生嬪妃無數,王子公主一百多人。現任的小王也不甘落後,我在那兒的時候他才二十出頭,已有六位皇妃,子女的數目與日俱增。每逢傳統盛典,皇族雲集,紅色的羽毛滿天飄。這種紅羽毛都來自勞瑞鳥(Lourie)的翅膀,可憐的鳥兒只因長了這紅色的羽毛,已在這個國家絕跡了。
八月底正是史瓦濟蘭的冬末,原野的牧草枯黃,溪畔的蘆葦乾燥堅韌,一年一度的蘆葦舞季節到了。烏蘭加(Umhlanga)典禮是本地最具特色的風俗,約五千位少女從全國各地趕到皇家牧場,由少數武士伴同,在寬廣的原野唱歌跳舞,像在呼喚春天的靈魂。這多彩的形象是這國家的象徵,出現在所有的宣傳海報和旅遊刊物。這些宣傳海報說,烏蘭加節日是讓少女採集蘆葦為母后的園子修補遮風的籬笆。更深一層的意義是讓年輕人不忘文化傳統,發揚種族的固有精神,增進國家的團結。街頭巷尾的流言則說這是國王一貫選妃的時期,每年烏蘭加典禮選一位,如果那年國王沒選中一名少女,國人都感到失望。現在的年輕國王比較新式,喜歡在女子中學的儀隊裡找他的對象,頗令傳統人士頭痛。
我聽到這些流言,又看到男士一提起此節日便眉飛色舞,對這蘆葦舞很是反感。為我們做家務的羅絲是個純潔誠實的好女孩,我還安排她在工餘去學電腦,我們長期相處,如母女也如好友,好像女性之間的共鳴感,很容易跨過種族國際的界線。羅絲要求十天的假期參加烏蘭加典禮,她告訴我,她和好友瑪莉自從進入少女期以來,每年參加已有四年了。羅絲又說,這國家男權高漲,可以一夫多妻,相對之下女人地位低賤,沒有財產沒有權力,只有烏蘭加是屬於她們的。在這一個星期中,她們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家,和各地來的少女一起露營生活,在原野唱歌跳舞,這是她們一生最快樂逍遙的日子,也是生命中難得的美好記憶。
我深感這個社會女性的無奈,她們的自由和歡笑如此匱乏,我哪能剝奪這微小的幸福呢?這一來,我也加入蘆葦舞的熱潮,忙著預備羅絲和瑪莉的服飾。我又去申請拍照的許可證。乳房在非洲人眼中只是哺乳的生理器官,司空見慣,引不起性的衝動。外地的人喜歡以色情的眼光來看裸體,拍出一些引起當地人非議的相片,所以許可證很不容易取得。我從一個機關跑到另一個機關,讀了一些譬如「只可站著照、不可蹲在地上照」的規章,經過口試,背景受到調查,又簽字保證守規律,才終於拿到許可。
當天十時左右觀眾入場,入口處有全副武裝的兵士守關,不收門票,卻嚴格搜查觀眾,沒有許可證的照相機和錄影機一律扣留。場地有木樁圍牆,觀眾就坐在木凳子上,場地不過是皇族牧場的一角,遍鋪枯黃的牧草,是自然天成的舞台背景。非洲特有的天空浩瀚無際,南半球冬末的太陽傾斜到北方的天空,眼前的景象明亮得像是幻影,時間遲緩下來,回到一個過往的時代,好像隨時會有成群的羚羊自谷地奔馳而來。
少女的歌聲由遠而近,她們修補好母后的籬笆,在觀眾的掌聲裡入場。她們裸露的上身只有貝殼珠子掛在脖子,彩色絢麗的線團作為肩頭的裝飾。本地少女多天生有豐滿渾圓的乳房,五千多名少女,那就是一萬多個乳房了。她們的腰部纏著極迷你的短裙,赤足纏繞鈴鐺,一步一響。少女的右臂裹著一條佩巾或毛毯,右手握一把匕首,左手拿個獸皮做的盾牌,盾牌上的花紋指出她們所屬的家族。
少女的歌舞並非整齊一致,而是那種渾然天成、蘊涵在山野林間的民族歌舞。有的是牧羊舞,有的是收穫舞,有時候手上的匕首霍霍,可能是屠豬或是打仗的歌舞。隨著儀式的進展,這五千多人也從一個整體而漸漸地顯示出各人的特色。有的少女纖細高䠷,有的豐碩健壯,有些女兒還未開始發育。這個號稱是未婚的少女的節日,顯然並沒有嚴格規定,有些年紀大的女子領隊歌舞,頭上梳著已婚女子才能戴的蜂窩頭,腰裹厚重的黑色牛皮長摺裙,身被寬大的布巾,像此地多數已婚女子一樣,已經肥胖臃腫,只是她們跳起舞來,仍然滿身是勁,充滿了非洲人特具的韻律感。
大家視線的焦點,是一些頭上插了紅色羽毛的皇族。幾個妙齡公主,美艷奪目,身材皎好。幾個大家都認得出的皇妃,一頭的紅羽,插得如皇冠一般。還有幾個五、六歲的公主王子,已是熟練的舞者,毫不在乎集中在他們身上的目光,自得其樂地歌舞。
突然之間觀眾轟動起來,群眾呼喊國王的名字,原來國王和他的丞相以及隨身的衛兵到了。國王是個高大健壯的年輕人,他和他的同伴都是全副武士打扮。他的頭上當然插有比誰都多的紅羽毛,他的脖子上掛著用玻璃珠編成的兩片項鏈,上身赤裸,腰部是白底褐斑的皮短裙,皮革下圍一布裙。他的左手舉起一根據說是純金的銳矛,右手執有本國標誌的皮盾牌,頻頻向觀眾致意。國王也加入舞蹈的行列,他跳在他的孩子們旁邊,整個蘆葦舞於是進入狂歡的高潮。
後來聽說,國王今年總算沒讓傳統人士失望,選出了一位六歲的小女孩。我正要跳起來抗議這荒謬的事,告訴我這馬路新聞的朋友又接著說,國王給這女孩一些錢供她讀書,讓她照常在家鄉過日子,一切等她長大再說。
國王離開之後,觀眾中又起了騷動,一群中年婦女從人群擠出來,丟掉她們的鞋子,發出呼嚕呼嚕呼嚕的尖叫,急不可待地加入少女的歌舞行列。她們穿著普通的街頭衣飾,身材臃腫肥胖,可是誰也不在乎她們的竄入,只是笑嘻嘻地為她們打拍子,一些在外圍的觀眾也應和場內的少女大唱起來。
這些年華已逝的婦女們,在少女群中吟詠高歌,翩翩曼舞,如痴如狂,顯然抓住了歌聲的翅膀,翱翔在韻律的波濤之中。在這純樸自然的歌舞之中,青春當然喚得回,人人都是多夢的少女。正如在這廣闊開敞的草原上,赤裸的少女正與羚羊一起自由奔馳,迎接早春的到來。(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