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6月20日 06:00
請隨我進入六十年前蠻荒遍野的西非奈及利亞(Nigeria)。那時剛從大學畢業的海諾立志為非洲人民服務,在教會的支持下在奈及利亞做了十二年教育工作。他一到就先在喬斯(Jos)學了半年蒂夫語(Tiv),然後搬到連一家小店都沒有的庫納夫村莊(Kunav),住進一個無水無電的圓形白色土房。
當地野生的象草曬乾後,搭在原木結構的屋梁上,成了隔絕炎熱的屋頂。屋梁和牆壁之間留有空隙便於通風,卻也招來如蜥蜴、蛇和老鼠之類的熱帶生物。海諾常在寂靜的晚上坐在起居間,手持點二二來福槍,守候那些寄居屋頂的鄰居出現。牠們大都會隨著槍聲立即倒地,只有少數頑強分子在屋梁上略作掙扎才跌落地上。
海諾有隻體型長瘦的黑雄貓,牠有一半緬甸血統,另一半則只有牠媽媽才知道。這隻貓平時不愛喵喵叫,只在興奮時發出喉管顫聲,譬如在發情或撲獲獵物時。牠很快就學會在槍聲下無須躲藏,而該及時撲向從屋頂掉下的食物。
有一次,黑貓在牆角發出嗚嗚低吼,用爪子在撥弄著什麼東西。海諾趨前一看,竟然是盤成一團的錦蛇,蛇頭高舉並不時吐出蛇信嘶嘶作響。每當黑貓用爪子去逗蛇時,蛇的頭就向貓襲來,黑貓身手敏捷馬上往回跳,雙方旗鼓相當,都如閃電般迅速,這遊戲玩得又驚又險。
非洲人敬畏蛇,看到蛇就嚇得哇哇叫,因為在鄉下若被毒蛇咬到是沒有藥醫的。海諾一把抓住他的槍,立刻朝著蛇開火,蛇頭被打得稀巴爛,蛇身則從圓盤中扭開來,斷氣好一陣子後仍然不停地抽動。
那時的海諾威風凜凜,是家園的守衛,揚名全村的獵手,無人不敬佩的中學校長兼知識權威,以及大無畏的黑暗非洲大陸探險者。
有次村民匆忙來找他,說有一隻雄河馬在河邊發飆,傷害了十幾個婦女小孩,渡船無法過河。因為婦女一早要到河邊洗澡汲水,小孩也整天在河邊玩耍,這一下,他們與外界斷絕,連喝水都成了問題,生活面臨危機。雄河馬到了發情期,把整條河當作牠的後宮禁地,嚴格控制眾多的「嬪妃」,不許任何動物進入;所以非洲最危險的動物不是獅子、水牛或犀牛,而是造成最多傷亡的河馬。
在村民的簇擁下,海諾雄糾糾氣昂昂地執槍上陣,圍在河邊的觀眾看到海諾時歡呼不已,河馬卻渾然不知,還在河裡追逐母河馬。海諾走到離雄河馬最近的岸邊,牠才對他衝來。海諾等河馬離他不到十呎時,對準河馬鬢角打了一槍,河馬應聲翻倒河裡,掀起滿江浪濤,掙扎了一番後沉入河底。觀眾靜息等待,直到河馬四腳朝天浮出水面才又歡呼起來,大夥到河裡協力把河馬的屍體推上岸,這才發現牠巨大無比,堆在那兒像座小山。
有人拿刀猛砍河馬開膛破肚,腸子馬上瀉滿一地,那人鑽進去不見了,過了一會兒才滿身是血地爬出來,手裡捧著還在滴血的河馬肝要贈送給獵人海諾。海諾婉謝,把這最珍貴的禮物改送給酋長,自己則拿了河馬的頭顱。他後來把這頭顱放在螞蟻山堆旁,一個月後成了乾淨的骨顱。河馬的長牙如今仍安置在我家火爐前,以證明海諾不止是光殺老鼠的獵人。他對於這次的屠殺毫無歉意,說是當地「馬」口膨脹為患,嚴重影響到人民的生活,反正有的是單身漢急於取代這匹河馬的君主地位。於是村民自己放了一星期的假,晝夜圍著篝火歌舞慶祝,歡天喜地喝啤酒吃烤河馬肉。
曼弟是本地最有名的獵人,因為他有一支以槍口裝填火藥的丹麥骨董槍,本地只有他和海諾有槍,他們成了狩獵的搭檔。每周五下午五時,學校的工作一結束,海諾就和曼弟結伴走進叢林。他自我解釋,這不僅可增加運動量,補充從美國運來罐頭肉食之不足,還可以練習蒂夫語。到頭來只有後者有成,當地五十種草的名字他記得小半,繁多的動物名稱他會說大半,罵人的粗話和巫術詛咒則學得尤其精通。
深夜叢林漆黑得令人窒息,成對的綠色眼睛游移,呼嚕的聲音此起彼落,四處瀰漫著腥臭的騷氣,野獸的存在不可質疑。然而這兩位傑出獵人每次舉槍對著兩隻綠眼正中擊去時,總是一無所獲。他們猜測這些野獸都學乖了,必定是兩個傢伙並肩同行,都把靠外側的那隻眼睛閉起來,所以再精準的子彈也會從中間滑過去。
為了節省珍貴的子彈,他們很少開槍,大半時間用於閒聊。曼弟告訴海諾,叢林中有一條至少三十呎長的蟒蛇,背上鑽石般的紋路在月光反射下彷彿成真,會吸引動物和人類的注意,等他們趨近,牠就趁機突襲吞噬,歷年來已經吃了村裡的十幾個孩童及無數家畜,是村民談蛇色變的第一要害。
曼弟堅稱這條蟒蛇有一百歲了(蒂夫語中最高的數字是一百,所以並非真的是一百歲,也可能是一百五十歲),擁有高超的魔術(就像中國人認為老蛇會成精),所以刀槍不入。他說自己的丹麥骨董槍恐怕無法擔此重任,倒是海諾的來福槍也許還有點希望。
為了鼓舞海諾,曼弟說如果能把蟒蛇打死,將會有一大堆像雞肉般鮮美的蛇肉、一條美麗的鑽石紋路蛇皮,還有整村姑娘愛慕欽佩的眼光、狂歡的尖叫和整夜不息的篝火舞蹈。
後來有個黃昏,海諾為了監查宿校學生的晚自習,從住處沿著小路走到半哩外的校舍,那時天色已暗,他又沒帶手電筒,只有煤氣燈在路上映出一圈黯淡的光。突然間煤氣燈照到一個不停吞吐黑色蛇信的蛇頭。蛇頭竄入了路邊的草叢,而身體還在小路的那一邊不斷滑動,長長的蛇背上鑽石花紋閃閃發光,在月光下發出催眠作用。海諾動彈不得,他手上又沒槍,心跳快得幾乎要爆炸。等到醒轉過來,他往學校狂奔,因為蛇正朝那方向爬去。他喘著氣跑進教室在黑板上寫下「鑽石蛇」三個大字,學生全部嚇得跳起來,教室一下子變得空無一人。
第二天早上天還未亮,曼弟就提著他的老爺槍到學校後面找鑽石蛇。他知道海諾不愛早起所以沒叫他,他也知道當太陽上升蛇取得溫暖後就開始移動,當然他更知道如果他殺了蛇,蛇皮就是他的了,何況還有村姑愛慕的眼光和崇拜的尖叫。
海諾正在學校主持升旗唱歌的早朝儀式,驟然從學校後面傳來嘈雜的聲音,村民齊聲呼號「曼弟死了!曼弟死了!」海諾往叢林跑去,在一個開闊的空地看到圍觀的人群,中間躺著已經斷氣的曼弟,身旁是他摯愛的骨董槍。他身上並沒流血也沒受傷,這是怎麼回事呢?海諾為他的狩獵夥伴悲傷不已。
旁邊的人指向叢林,海諾這才發現鑽石蛇也死在那兒。離牠頭部一呎的身軀有個槍擊的洞,這是蛇心所在,曼弟不愧是傑出的獵人,知道他的老爺槍唯一的機會是往這兒打。但是曼弟怎麼死的呢?他臉上一副驚訝狀,嘴巴大開,眼睛也沒閉。
一位村民說,曼弟曾經抱怨他的心跳有時過速,尤其是跟妻子吵架或酒喝過多時。也許當他擊中鑽石蛇時比喝酒或是跟妻子吵架更興奮激昂。
他們把眼睛和嘴巴仍未闔上的曼弟,抬進他住的圓形草頂土屋,讓他端坐在一張椅子上,手持著心愛的槍;鑽石蛇則被三個人抬進來,搭在椅子後面,繞著曼弟的身體,蛇頭放置在曼弟的肩膀上。屋内太暗,海諾無法照相;有人跑到遠方的城市找來攝影師,後來照出的相片被登載在城市的報紙上,標題是「庫納夫的蛇王」。
村民那晚歌舞通宵,享用火烤的蛇肉。曼弟的四個妻子為那張長達二十呎的蛇皮爭執不休,最後酋長下令,蛇皮切成四分,每人分得五呎,於是全村皆大歡喜,多年後還記得這件大事。世代相傳成了傳說,只是蛇王的長度逐年在增加,聽説已達一百呎。(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