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琴

印度系的音樂自成一流,它最大的特徵在於不用樂譜

每一次的演奏都是這音樂在世上顯現的

第一次和最後一次,正如每一 次感情的交流

            他們一行三人:一位鼓手,一位色塔琴兼小提琴手,還有一位孔雀琴手,代表尼泊爾皇家音樂團。上半場的演出,只有鼓手和色塔琴手。樸素無華的舞臺上,突出一個用地氈鋪蓋的平臺。兩位矮小黝黑的東方人走出來,他們都穿著全白的衣服,寬鬆的對襟長衫和細窄的長褲。他們的面容裏有中國人的輪廓,他們溫文爾雅的身體內顯然流著西藏高原的血液。

鼓手在平臺上盤足坐下。他小心翼翼地安排他的鼓(Tablah) 。左邊的鼓寛而

扁,右邊的一隻瘦而長。他用一個像起子的工具專心地調整鼓皮的鬆緊度。

            色塔琴(sitar)是有些像吉他的印度樂器,是陳年的葫蘆及沉重的柚木作成的;有五至七支主弦,及十三支共鳴的合弦。彈出來的聲音也像吉他般琤琮,只是多了一分蒼茫的尾聲。餘音繞樑不絕像是來自古老亞洲内陸的嘆息。

印度系的音樂自成一流,它最大的特徴在於不用樂譜。音樂家自小隨師父長期學習,薫陶在音樂的氣氛裏,把樂理這麼一代代地傳下來,用耳朶和心靈把大師的章法熟記在心。他們的音樂強調内心的感受,要在那一瞬間乘興而起隨風而

歌。捕捉變幻無常的人類情感。愛情和哀怨,歡聚和流離,寧靜和亢奮,都潺潺而流任性奔馳,由淡漠入高潮有它們自然的韻律。眞實的情感如何能固定成譜

,刻碑爲章,依經典而重奏呢?他們認爲憑曲譜而奏出的人生歌曲,違背了感情的

微妙本質。

就是如此,印度系的音樂有大師但沒有作品家。每一位演奏中的音樂家都是在現場創造他的作品,詮釋他對生命的感受。每一次的演奏都是這音樂在世上顯現的第一次和最後一次,正如每一次感情的交流。

這種沒有樂譜的即興演出,卻能在幾個音樂家之間合奏起來,不僅需要長期的練習,彼此心靈的契約和對音樂的認同,怕是更重要的一環吧?

色塔琴手也盤足坐下,以手撥弦,試着調音。叮叮咚咚,也不知何時開始,琴聲瑯瑯,已成了樂章.一絲一縷,一點一滴,如喜馬拉雅山麓飄流的孤雲,裊裊然乘風而去;是山頭初夏的溶雪,蜿蜒地滾動在嶙岣的山石之間……。青苔旁的水滴漸漸聚匯成一道水流,一灣清池,一條歌唱的澗水。水面上閃耀的陽光如流動的水銀,與山澗對答,如影相隨。

鼓聲遲疑地響起來,行行復止,止後又行;是沿着澗水的小鹿,一步一憩,試探着溪水輕快的遊蹤。這咚咚脈動,時而輕巧時而沉悶的鼓聲,原來也有音調的

高低,漸漸地竟像回聲般重複着色塔的旋律。鼓聲牽引出色塔琴的曲調,色塔琴又導致鼓聲的曲調 ……--- 像一個呼聲在深谷內來回廻響;分不清哪個是呼號,哪個是回聲。像一個觸動很多思潮的思想,它們彼此撞擊,影響,變化,都不是原來的面貌。像一顆石子投進寂靜的水面,激起圈圈的漣漪;這些漣漪傳到岸邊又折回來,新的漣漪滲合在舊的裏面,重重疊疊的紋理,往復不息,每一條波紋都是以往所有的舊紋路之終,以後所有新的紋路之始,在那始與終之間一個短暫的轉捩點……

我所聽到的,真的是琴師所奏的麼?或是我自己的聲音?千年以前的中國,有

鼓琴的伯牙,有聽琴解意的子期。我常把他們弄混了,到底誰是誰的知音呢?是子

期聽懂了伯牙所彈的琴,還是伯牙用琴彈出了子期的感受?

正如有時我們被一首詩、一曲歌所感動,我們的心不能自已地震撼着。到底

是因為我們了解這詩這曲的境界?還是因為它們刻畫出我們無能表達的、心中深刻

的感受?心靈交融之中,哪能分清是誰始創,是誰廻響呢?繞着喜馬拉雅山的雪峰,色塔琴和鼓聲相互追逐,我的心裏也蕩漾着喜悅,好像也是廻響中的一道波紋。

                                                                        *                                  

下半場出現了三個音樂家。有原先的鼓手,色塔琴手改拉小提琴,另外還加了

一位拉孔雀琴的人。

孔雀琴(Sarangi),依音直譯是「色韻及」,據說是印度系音樂中最古老的樂器,因為又要拉又要彈,技巧十分複雜,年輕的一代很少去學,已經有失傳的威脅。這樂器在梵文中的意思是「有百種音色的琴」,因之被俗稱為孔雀琴。有時琴上端裝飾了木雕的孔雀頭,或琴身加了一個圓型的共鳴器。孔雀琴是用一整塊柚木雕刻出來的弦樂器,可達四十五支弦;其中三支是主弦,某餘由十一到四十二支不等的是合弦。拉琴的人,一方面用弓拉弦,同時還要用手指去彈出節奏及和聲,是很艱難的一種樂器,不自小學習是很難學成的。孔雀琴可以獨奏,也可以伴奏;它最大的特點是音色廣泛,和孔雀羽毛一樣色彩豐富,可以模仿人的聲音和鳥的歌唱。據說女人的哭和笑、說與唱、呼喊或輕語,孔雀琴的高手都可以模仿到維妙維肖。

      這位孔雀琴手最後上臺,也穿着一身潔白的尼泊爾裝。他是個身材強壯的盲人

,帶着墨鏡,兩手膽怯地伸出,被人扶到平臺的左邊。然而,他一旦盤膝坐下來,

就熟練而自信地為他的琴調音,令人感到,在某一個他能來去自如的世界裏,我們

才是瞎子。

小提琴手坐在平臺的後面,他首先舞動琴弓,從他手下流出來的,是充滿

了東方風味的蒼茫和孤獨。它嗚嗚地輕吟,好像是長年吹颳着喜馬拉雅山的寂寞山

風,是山坡上馴良的牛羊羣嘎嘎不絕,是風中轉動的祈禱求佛輪,週而復始地呢喃

哀求。啊!大慈大悲的菩薩,眼觀萬生的觀音。蒼天冷眼看着高原上的人民輾轉呻吟,看着一代代壯悍的外族入侵,覆蓋着山峰的冰雪融了又凍,卻是默默無語。

輕微的鼓聲,是遠方的雷?或是不真實的幻覺?是心裏偶然的觸動?或是生命本身的脈搏?逐漸沉重的鼓擊,衝破喜馬拉雅山的冰雪和冽風。是在夏季的高原上綻放的野花?或是活生生的心不能不表示的渴求?

孔雀琴緩緩地唱起來。他的聲音婉轉圓潤。敍說着孤寂和期待。他是一隻被初

夏的陽光所迷惑的孔雀,恍惚地意識到自己的美麗。他戰慄起來,長羽毛徐徐開屏,絨絨的金黃,圈圈的寶藍,發着燐光的深綠和淺紫,是一朶開在地上的彩虹。

他振翼高歌,悠揚的歌聲被鼓聲接住,清晰地重現在鼓的跳躍之中。他又重

複着鼓聲的節奏,用所有的色彩把每一個鼓擊出的音節染得瑰麗。鼓聲又在這上面

蓋上自己的陰影和深沉。顏色和深度愈來愈濃烈,是一波激起的另一波,是一

顧盼牽引的另一顧盼,是四目對峙之中,心靈的撼動。

當你發現自己在對方瞳孔的影象是如此美麗,當你看到美的影象內也有瞳孔,也有對方美的影象,這是愛麼?那短暫的一刻,蕩漾着心的迴旋,響徹山谷的

呼喚,這是愛麼?當往返的心靈交流,分不清是始是終,是你是我,不斷的撞擊,

不停的變化,你的泥裏有我,我的泥裏有你,這是愛麼?

旋律更加狂熱。驟雨加緊了步伐在山頂上奔騰,谷裏的風狂舞着谷外的風,洶湧的山澗膨脹而怒號,搏動的大地脈絡粗壯而亢奮。克立甘達河啊!(註1) 你油亮漆黑的身軀,蛇行般緊纏喜馬拉雅山,環繞山麓每一道曲線。你溫柔的愛把堅硬的山谷切割成萬丈懸崖。你急促的喘息,在每一座山巖迴響,如無止盡的愛撫。啊!喜馬拉雅山啊!造山的痙攣,是要把地層往天推舉的衝動。你從平地被抬起,被原始的蠕動被大地的搏動翻騰,直到土地的筋骨如觸角般高舉,像祈禱的手臂伸向天空…。

   你心底深處的火焰就如是爆發,向天地萬物宣示你鬱積了億萬年的的熱情。濺射出的岩漿射向晴空,火紅的炙熱使太陽也失去了顏色。岩漿股股湧泉而出,在克立甘達河內沸騰,湧成巨大的金紅色河流,遮蓋了漫野的殘破石礫。

   長年的冰川會把這一切淹沒,漫天的風暴會把這一切封鎖。孔雀琴的腳步緩下來,鼓聲在山外隱去。只剩下西藏高原的野風,在小提琴裡悲泣,反覆低泣低吟:也許曾經,也許曾經…。

註1:在尼泊爾境內,源自喜馬拉雅山往西行的一道深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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