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去納米比亞(Namibia)工作後,收到從非洲來的電報,要我們簽字不反對去鄉下。一向住在鄉野,對僻靜生活甘之如飴的我們,不了解對方何以如此緊張?不久又來了電報,要我們不拒絕住奧沙卡蒂(Oshakati)。我們馬上查地圖,頗費周章才找到這個北方小鎮;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啊?我倆疑竇滿懷。海諾先我而去,他在奧沙卡蒂借住一家書店樓上,四出尋找我們可住的地方,而如緣木求魚之不可得,因為這整個地區就沒有具衛生設備而有2至3間臥室的房子出租。
半年後,海諾終於找到一棟剛完工的房子,是納國內政部長為自己將來退休回鄉而建的。我和孩子這才起身。一腳踏進的首都文胡克(Windhoek)令人驚艷;古典的德式建築陪襯林立的新式樓房,店舖裡擺陳豐富的商品,街道邊有各國口味的餐廳和雅緻的咖啡屋,樹蔭下是啤酒座和鮮花盛放的公園 。世界各國人士的豪屋集中在住宅區,游泳池隱藏在熱帶植物茂密的園子裡。離首都不遠的海邊,還有沙灘度假勝地。所有國際援助納國的機構一律設在首都附近,我們從事的基本教育計畫當然也不例外。20 名工作人員只有我倆要到八百公里以北的地方去住,因為那兒才是本地黑人居住的地方,也是要推展計畫的目的地。
平坦的柏油公路向北筆直劃下去,出了首都才能看到這國家的真面貌:西南非是喀拉哈里(Kalahari)沙漠的領域,一望無際的沙地平坦少變化,點綴幾道乾河床和多刺的叢林,沒有人煙,卻要防避如羚羊之類的野生動物衝過公路。路經兩個小城停下來加油進餐,城裡車輛行人很少,只見寧靜的住宅區和成蔭大樹。公路兩邊是經鐵欄杆分劃出來的牧場。這兒的牧場動不動就是幾千上萬公畝,因為氣候太乾燥,放牧的牲口需要相當大的地方才能存活。當然,這指的是白人的牧場。自19世紀末以來,西南非成為德國的殖民地,德國人紛紛把這開闊的土地分而劃之,散布在這兒的原住民就被趕到北方,以一條紅線為界。獨立以前的地圖都畫有這條紅線,還以尖銳的鐵絲網來嚴格執行。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戰敗後,西南非落入南非的控制,仍然實行種族分離政策,本土的黑人開始為獨立而戰,長達20多年的烽火殺戮當然也是發生在黑人居住的北部。1989年雙方熄火協調 ,決定在聯合國監督下舉行獨立大選,結果黑人的政黨得到超過半數的選票,終於1990年正式獨立成為納米比亞共和國。
紅線到了。守衛用槍枝把我們擋住,查問我們的行蹤,難以置信我們這些外地人居然要穿越紅線。官方的說法是北部的動物流行炭疽病,為了避免傳染到南方的牲口,必須繼續用這個關口來管制肉類的進出。紅線雖然已從地圖上消失,種族不平等仍是不可磨滅的事實。一出關口,這赤裸裸的現實就迎面擊來。路邊光禿禿的沙地散布垃圾和銹蝕的破車,聚集一堆矮小如火柴盒的單間房屋。每十多里的路邊,出現一個用手打水的唧筒, 圍繞著汲水的村民、洗衣的婦女,以及乾渴的牲畜。運水的長隊伍拖迤在沙洲小徑,水桶頂在女人的頭上,提在小孩的手上,和掛在小毛驢身邊搖擺。人多起來了,小孩子尤其多,而牲口又比小孩還要多。在地上找草吃的是瘦骨嶙嶙的山羊和毛驢,它們閑步踱到公路上呆立不動,對汽車喇叭的催促視若無睹。四野荒涼不存草皮,難得有什麼可果腹,可憐的山羊和毛驢竟也有應對之道,走到路邊的垃圾堆找吃的,塑膠袋和廢紙箱一律不放過。
繼續北行,我們進入「歐香娜」(Oshana)湖泊區。正值旱季,路邊的池塘都乾涸快見底了,仍有人畜在飲用污泥濁水。「歐香娜」是獨特的地理現象:幾千年前,四條河流灌注到這塊平地,造成繁茂的沼澤;今天河流都乾涸了,只剩下湖泊點點。每當雨季來臨,北方安哥拉高地(Angola Heights)的流水經地下水道把池塘注滿,然而當年在水裏嬉戲的河馬和大象已經絕跡,池塘裡的魚越來越少,樹木草皮漸漸消失,本地人的生計也日益困難。全國80%以上的人口,擠在不到10%的面積上,自然生態嚴重地惡化。飛行員朋友說,在空中飛過紅線可以看到一道清晰的界線,以南是茂密的樹叢,以北則是黃沙萬里。
我們的家可算本地最講究的住屋了,雖然只是很普通的三房兩廁。房子刷了綠色的油漆,看來嶄新,但是裡面什麼都沒有。海諾忙於工作,孩子和我趕緊添置家具,把日常生活的用具安排出來。這不是件簡單的事,因為當地物質缺乏,偶爾有貨就已不容易,談不上品質和選擇,卻一律貴如天價,約是美國市價的10倍。當地人怎麼買得起呢?你如問這,就表示你不懂事。他們存在於消費市場之外,少有金錢收入,也罕用金錢買東西。一般家庭放牧幾口瘦弱的牲畜,種一塊稀稀落落的高粱地,主食就是高粱粥,每天吃點這種灰灰糊糊的東西,喝高粱粥剩了就發酵而成的啤酒。每逢婚喪他們會殺些牲口放在火上燒烤,配著啤酒,就是最豐盛的美食。與我們一起工作的本地人,每月都有好幾回為婚喪而理直氣壯地缺席。他們對於蔬菜興趣缺缺。也許當人們活在飢餓的邊緣,食物只是為了填飽肚子,蔬菜是不必要的。而對我來說,當地蔬菜水果的匱乏是生活中最大的困擾,令我餐餐憂心, 不知如何下廚。
房子前後都是荒漠,於是我們動手種了大批的樹木和花叢,把每天洗澡和洗衣的廢水回收用於灌溉。到孩子們回美上學的時候,院子已經綠意盎然,在這不毛之地,必定是個引人注視的焦點,只是沒想到吸引來的是牛羊毛驢,牠們沿著籬笆探望院裡的新綠,柔和的大眼睛打著嘴饞的心思。這些牲口都有主人,但是沒人飼養,只能自生自滅。在附近散步時,牠們也緩步踱來搭訕,嗅我身上沾染了綠葉的氣味,就像這附近的孩子看到我都會跑來打招呼似的。房子旁邊有塊空地,這些牲畜乾脆就在此歇夜。毛驢看起來最沉悶最無精打采,沒料到牠們一旦發情起來,竟然整夜嘰嘰呵呵怪吼,此起彼落地你打我踢,就在我們的窗外進行求愛交歡。
這個小鎮沒有幾個購物商場,「瓶子店」(bottle shop)卻散布鄉野。「瓶子店」賣的當然不是空瓶子,而是瓶子裡的可口可樂和啤酒,令人不免惋惜當地人把難賺的錢花在瓶子裡。無論再偏遠的角落也有可口可樂的紅色廣告,資本主義的爪牙真是無孔不入,無遠弗屆。「瓶子店」如本地慣常的火柴盒住屋,屋前僅容一扇門,搭個涼棚子放兩把椅子給客人坐。你可別小看這些設備簡單的「瓶子店」,它們的名字個個響叮噹,從阿拉斯加、比華利山、洛杉磯這些美國地名,到「停下來」、「喝一杯」、「今宵暢飲」、「迪斯可女郎」;儘管有時英文拼錯,字母也寫得歪斜,卻無法否認其中的想象力。有些小得轉不過身的鋪子,貨物沒有幾樣,居然自稱為「超級商場」或是「購物中心」。貨品多寡可以不管,名字可非叫得擲地鏗鏘有聲不可。
我們訪遍紅線以北的小學,有的小學離城鎮近,校舍雖然簡陋還是磚房或預建屋的格式。荒野深處的小學沒有地址,沒有道路,也不在地圖上,如果不是當地人帶你,你永遠找不到。我們乘四輪越野車,在灰沙裡滾動,繞過有可口可樂標誌的「瓶子店」,越過高粱田和圓形農舍,有時還要跟牛羊爭道。雨季一開始,荒郊突然成了沼澤,沙洲遍布池塘和大湖,我們沿著邊緣小心開車,有時只得停下車來,捲起褲角、手提鞋襪涉水而行。往往幾次輪胎壓下去,車輪的痕跡就成了潺潺的小河,而我們也只好下來推動陷在泥濘裡的汽車。然而雨季還是無比的美好,池塘裡遍開出污泥而不染的百合,沙地裡冒出油綠綠的草,牲口站在沼澤吃草,慢慢變得肥壯。燥熱的氣候過去了,整個原野滿意地嘆息。雨季再延伸下去, 我們也只有止步了,荒野深處的學校和居民與外界完全隔絕,一年有三個月的時間遺世獨存。
教室是用大小不齊的木桿紮成,頂上是茅草棚,孩子們席地而坐,用手指在沙地上寫字和做數學。廁所是無頂無遮的地洞。在這樣貧乏的環境下,孩子們每天赤腳徒步十餘公里路來上學,一個個認眞聽講,精神貫注,深知能夠上學是極不容易的事。下課以後,小朋友們圍著我們吃吃憨笑,把我們這些外來的人當做外星人。 這些孩子的發育有些遲緩,但是天生一副挺直的骨架和敏捷的身手。我喜歡他們明亮的大眼睛,愛他們的單純和淳樸,覺得他們黑亮的皮膚越看越美。我教他們幾句中文對話,跟他們談外面的世界,捨不得離開他們,虔誠地期望我們的基本教育計畫會為他們帶來一點小福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