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宴會偶遇身材高大的荷蘭女人安妮,她和來自巴國的拉紀在大學相識,嫁給他後跟他回國住了20幾年,還幫垃紀主持祖傳的鋼鐵工廠;她問海諾到巴國來作什麼的?
[我是來教農田水利的管理---]海諾還沒說完,安妮就大笑起來:[管理---哈哈---管理!我的老天!]安妮捧腹大笑,兩隻腳踢上沙發:[哈哈,巴人是天下最管理不了的!]
海諾驚愕失措,看著眼前笑得打滾的龐然大物,覺得自己的職業尊嚴都被笑光了。安娜好不容易喘過氣來,把她如山的身軀移近海諾,撫着海諾的肩頭安慰他:[這兒有句話 – 巴基斯坦又勝了。這塊土地上亞里山大大帝﹑波斯人﹑阿拉伯人﹑土耳其人﹑英國人都來過,也都走了。巴基斯坦永遠是巴基斯坦,不管你怎樣想去改變她。現在你們美國人也來了,你看吧 --- 最後總是巴基斯坦勝利。]
我們走過不少國家,早就知道要適應不同文化必備一份幽默。到了巴國我們才發現,我們的幽默感必需大大加強才行。每當我們為繁文縟節所困,頹喪得想回家時,安妮的聲音總是在耳邊響起,於是我們相對一笑,異口同聲地大叫:巴基斯坦又勝了!
開發中的國家
開發中的國家要往現代的途徑走去,光是輸入科技是不夠的,如果既有的文化與科技思想相違,科技生不了根,發不出效果。巴國有全球灌溉面積最大的農田,然而幾千年來傳統灌溉方法已造成土地嚴重淤塞鹼化,農田產量降低而人口仍然急速增加,前途很不樂觀。海諾的工作計劃是世界銀行出資,美國八個大學聯合出技術人材,來教導農民新的灌溉方法。幾年下來,農民聽熟了新方法,很為新建的鋼筋水泥渠道驕傲,最得意的是有這麼多外國專家來看他們;然而,一旦灌溉起來還是使用一成不變的方法。
海諾有時懷疑他的工作是否有效果,只是他天性樂觀堅毅:[如果不去做,自然環境必然更惡化,民生必然更疾苦,我們沒有選擇。]
在這個節育的科技已經普及眾生的時代,這個回教國家仍然反對節育,大街小巷到處蠕動着孩子,這個貧窮的國家怎能負擔得了呢?
美國婦女瑪莉在本地協助家庭計劃,有她在場的聚會就可聽到各種笑話。[只有依自然週期的避孕法 --- 在排卵的那一周避免房事,才不與宗教衝突。所以我們給女人一串珠子,每天移一顆,碰到紅珠就是警戒期,要到綠珠才是安全期。有些女人碰到警戒期卻又不便拒絕丈夫的要求,就趕快把珠子多移幾個,心想只要碰到綠珠就安全了。還有的夫婦以為珠子知道他們在幹什麼,遇到警戒期又想行房事,就拿塊布把珠子蓋住,只要珠子看不到他們就行了。]
我們都忍俊不住,只有瑪莉漠然搖頭:[笑話太多太普遍,我已經笑不出來了。]
街頭的空中特技
每天電力時斷時續,在這燠熱的國家沒有冷氣又不能用電腦,火氣與室內溫度一起沸腾。停電的原因也許是電力不夠,然而電線的裝設也頗有酌量的餘地。巴國的電線都是250伏特,再加上架在馬路旁的電線是沒有絕緣的[活]線,其驚險程度不提也罷,一提起來我連覺都睡不穩,偏偏海諾最喜歡指著路邊的電線叫我看。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電線糾結一團,只靠小竹枝把它們撐開。然而暴風雨一來,或是電線竿被汽車撞上,竹枝就舉手投降,於是一聲巨響火光四射,方圓幾里的電力就停了。
修理電線的電工倒來得勤,整天看到他們在街上趕來趕去修電線。他們三人一列各自騎自行車,共背長達十幾尺的竹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擠在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之間,把整個街頭斬斷得人仰馬翻。到他們要轉彎的時候,那更是天下大亂,人人自危,煞車聲大作;他們卻篤定如老僧,像是在空中走鋼索的馬戲團。
爆炸的電線也好找,因為已有一堆大人小孩圍著電線杆等著看把戲。三個電工跳下自行車合力把肩上的竹梯拿下來(極為精彩的高度技術),然後把竹梯直接搭在[活]的電線上,在人潮屏息注視之下,他們像鬥牛士般英勇地爬上去,碰碰這抓抓那,彼此叱喝叫囔。我猜一方在說:[喂!看到那根電線沒?對,就是那根,抓住沒有?]對方說:[抓住了,怎麼樣?]這邊說:[你沒事?]對方說:[沒事,還要做什麼?]這邊說:[好極了,可千萬別碰它旁邊那根,那是活的,可以把你的腦漿爆出來---。]
化簡為繁的藝術
我們遇到的人都天生好記憶,機靈而智慧,勤奮而友善,只是把兩個以上的人加起來就產生奇妙的化學變化,而人數越多變化也就越複雜,最後就變成了本國特有的官僚機構。若非高度東方文明,實在不可能把簡單的事演化到如此眼花撩亂的藝術境地。同一機構的人,左手不知右手在作什麼;而機構以外的我們,就成了在籠子裡原地踏地逗圈子的天竺鼠。譬如說,到郵局寄幾封信件至少要半天時間:首先要到特設窗口排隊去量每封信的重量,然後到另一特設窗口排隊去買郵票;絕不可幾封信的郵資加起來一起算,必需每封信交一次錢,換回一堆零錢和一張郵票,然後再來處理第二封信;之後再到另一特設窗口排隊去把已貼郵票的信件寄出。如果一個特設窗內的人員沒來,沒人可取代他的專業,信寄不出,必須改天再來。
有天海諾說:[剛收到電費,680盧布,六月21日是交費限期,逾期就要罰68,我提早下班,在辦公時間拿着支票去交費。]
[難道不能把支票寄去?]我傻傻地問。海諾瞪我一眼,看來我又犯了把過去習慣帶過來的老毛病:[那不是太方便了嗎?這兒非要人來交費不可。]
[還好,排隊的人不多。我把通知單和支票遞上。那位專員說:你少交68盧布。我說今天才20日,即使明天交也在限期內。這人不耐煩地解釋:支票要兩天的時間才能兌現,就過了限期。我就說:那我現在就付現款總可以吧!這傢伙鬼祟地一笑:你當然可以交現款,可是收現款的是另一部門,等的隊伍很長,我們馬上要關門,看來也輪不到你。明天是交費最後一天,隊伍更長,又逢齋戒,收費的人說不定不來上班。你再來交費時還是要罰款。]
巴基斯坦顯然又勝了。
我們也勝了一次
海諾在車上談起他拿到駕駛執照的經過。[我剛到不久,還沒司機,百事待辦,急於拿到駕駛執照。首先我到警察局去問該上哪兒辦執照,然後到發執照的車輛管理局問他們需要什麼文件和手續。他們說要填表﹑登記相片﹑國際駕駛執照﹑護照等等。次日,我一切具備,又跑去了,那位辦事員露出白白的牙齒不懷好意地說:這一切不錯,可是還要路試,路試的辦事員現在不在,你等通知再來。我聽說巴國沒有交通規則,路試要看考官的高興,不賄賂不行,而且一旦通過也要很久才等得到執照。我一夜無眠,心想連個駕駛執照都拿不到還想在這國家工作!
[第二天,我西裝筆挺地往車輛管理處大樓走去,直接進入掛着處長名牌的辦公室,裝作迷途羔羊狀,問坐在大辦公桌後的,你是什麼人?這是什麼地方?果然,他說他是處長,反問我是幹啥的?我就十分抱歉地說,我只不過要辦一張駕駛執照,並無意打攪處長,一邊喃喃自語:外國人在這兒要張駕駛執照竟是這麼費時費事。處長大人說:沒這事兒,你坐下來。我說不敢麻煩處長,處長不理會我,叫人傳專員來見他。你道這出現的專員是誰?不是別人,就是我已打過兩次交道的白牙齒仁兄,他見到我也傻了眼,不敢吭氣。處長說這位外國人要辦駕駛執照,我告訴他這是很方便的事。他需要什麼?白牙齒說要填表,我馬上把已填好的表格奉上。說要兩張相片,兩張相片立即出現。說要護照等等,到白牙齒說完,我也一一交齊。這時處長瞪眼看我,發現上了當,對白牙齒惱怒地吼:他一切文件俱全,你今天就把執照發給他!
[我還在那兒假惺惺地說:不是還要什麼路試嗎?處長大叫:什麼鬼路試!然後急不可待地把我從他的辦公辦公室趕出去。]
正在開車的司機巴需哭起來:[三天!你三天就拿到執照!我天天去催,也考了路試,等了半年多沒消息,還花了六百盧比賄賂,這樣才拿到執照。]
我實在不忍心看這位大男人哭起來的樣子。
伊德大節是哪天?
回教徒每年要守齋,偏偏齋月落在最熱的季節,從日出到日落不吃不喝,所以整個社會懸掛在半停頓的狀況。機關裡沒幾個辦事員,來上班的也是無精打采,表示他正在虔誠守齋以致如此半死不活,所以可別期望他作什麼。齋月的終結就是伊德大節(Eid al-Fitz),這像中國的舊年或基督徒的聖誕節,舉國歡欣慶祝,全家團聚,屠牛宰羊大吃大喝。只是伊德大節的來臨不是日曆或星象可以肯定的,而是齋月後首次初月出現(拉瑪丹)的次日,而且非要是回教徒親眼看到新月出現在回教的土地上才算數。既然新月在不同的時間出現在不同的回教國家,而且如有雲霧也會蒙蔽新月,伊德大節到底是哪天就沒個準。
我在巴國的那一年直到六月30日都沒人知道伊德是次日或後天。七月一日星期五是回教的例假,如果伊德落在那天,則大家照常在七月二日工作;如果伊德落在後天,則七月二日放假。於是六月30日下午學校公司機關雜亂一團,不知七月二日該不該開門。
結果有人在六月30日晚上看到新月了,消息傳來次日成了伊德,人人歡呼,街頭巷尾馬上公開屠宰牛羊示眾。七月二日不是假日,但是絕大多數商店機關沒開門,孩子說老師同學沒來學校,海諾也說沒人來上班。看來,七月二日放不放假有什麼關係?他們自己放假就行了。
後來報上登載沙烏地阿拉伯有人在六月29日晚上就看到新月,所以舉國在30日開始了伊德。不巧過後一算才發現只齋戒了28天,不夠規定的至少29天。早知如此,該早一天開始齋戒的;但既不知新月何時會被見到,當然也就無法確定何日開始齋戒。沙烏地阿拉伯的主教於是聚集回教學者,開緊急高峰會議,總算找到歷史上曾有齋戒28日的史實。所以慎告全國同胞,必須再補一天齋戒消災。
環顧左右,除了在下我一人,沒有誰對無法預定伊德大節感到不安,人人慶幸齋戒過去,現在忙着吃喝都來不及。也是的,像我們這種期待環境和事務在我們的控制之下的人,難以理解怎麼可能有人生活在如此混亂不規律的世界。
我突然對這些不對他們的世界有什麼期望,能接受一切未知和混雜的人們,有一份新的敬意。
原載世界日報副刊 2018年03月14-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