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春天來到巴塞隆納, 首先去城後的高嶺公園, 為的是一覽全城的景象。 巴塞隆納開闊地迤邐在眼前的平原,被蔚藍而平靜的地中海擁抱,在朝陽洗禮下像是塊璀璨多彩的寶石。聖家堂(Sagrada Familia)聳立在城正中心,是最吸引注視的地理標誌;它是高第傾其一生心血的創作,也是巴塞羅納人的驕傲。我八年前來此探討高第的藝術,當時聖家堂尚在半停頓的狀態,完成之日遙遙無期。去年報載好消息,建築家浮利(Jordi Fauli)被雇為主持,得到新的資源,建築已進入最後階段,預計聖家堂在2026可以完成,正好作為高第去世100年的紀念。
安東尼.高第(Antoni Gaudi, 1852 - 1926)出生在巴塞隆納附近小鎮,終其一生住在這兒,是位有獨特風格的現代建築和雕刻家。不像其他在巴塞隆納起家的藝術家,如畢加索(Picasso ) 和米洛(Miro)等等後來都遷移外地發展,高第是完全屬於巴塞隆納的。高第崇尚人本﹑自然和簡單:他認為建築最大功用是使住的人舒服,應該以人的需求為中心;大自然的創作是最平衡也是最接近生態的,有取之不盡的建築法則,他的作品均使用直紋曲面的幾何圖形,洋溢着生命的動力;他主張簡單純粹,以多面的球體和橢圓球體作基本建築的型式,不僅簡單易繪而且也合理實用。他的作品很多,都在巴塞隆納附近,七個已被聯合國文教中心審訂為世界文化遺產,其中以聖家堂最有名。
聖家堂是人頭攢動來客必遊之地,上次來的時候,教堂只有烏黑的一面,連屋頂也沒有砌好,這次外部已經大致完成,看得出高第的精心設計。建築高達172公尺,將是全歐最高的教堂。正門象徵耶穌的誕生,青銅質地的大門顯示主的榮耀,聖約瑟﹑聖母和聖子的石彫刻得剛硬多棱角,四邊大門代表信仰﹑希望﹑博愛和苦難。圍繞正中高塔的是表揚12門徒的尖塔,各自頂著奇異別致的聖冠。自然界的繁茂眾生,譬如飛禽走獸和花草動物點綴教堂的外壁,矚目細看的人不時發出驚喜的嘆息。高第使用的尖塔如祈禱的手指高聳天空,像是採用哥特建築風格(Gothic Style),浮雕的繁雜和富裕又具巴洛克的特徵(Baroque Style),但是高第卻有他自己獨特的風格,不限于任何既成的學派。有些學者稱之為加泰蘭現代藝術 (Modern Catalan Art),他的風格影響到當代藝術主流,在我住的聖地牙哥到処留下藝術品的前衛女雕塑家妮基就是繼承他的風格。
聖家堂的内部明亮多彩,半圓型的後殿由迴廊﹑七座小聖堂和唱詩席組成,聖壇上有管風琴﹑陶土耶穌和華蓋。聖殿寬大呈拉丁十字型,對轉樹型柱撐起一片錯落有致的茂密森林,四周的窗户镶嵌彩色玻璃,從教堂東方如晨曉的清明蔚藍,像彩虹般逐漸轉移成南面的濃烈紅紫,一直到西方夕陽西下的金黃橘紅。不像一般教堂採用彩色玻璃敘述聖經裏的人物和故事,這些抽象的幾何型隨著每天太陽的行程旋轉出光綫和色彩之間的舞蹈。我仰頭展望天頂,彩色玻璃窗瀉下的光輝浴我一身,高大的樹幹豎立我旁,樹葉和樹枝的雕刻垂在拱頂和四壁,我像置身于大自然,滿心充滿寧靜虔敬。
高第於1882年開始建造聖家堂,如果2016可以完成,建築的時間將達134年之久。高第是個虔誠的教徒,他一生未娶,將全部時間付予建築事業。他多次被抑鬱困擾,在晚年住進聖家堂日夜兼程親自建築時,已經形容枯槁身體欠佳,在72 歲夜行被街車闖死,當時他的衣衫襤褸竟沒人認出來,經過幾天才被發現,半城的人都趕來為他弔喪送葬。
桂爾(Güell)是高第一生的貴人,他賞識高第的才華,把他的行宮﹑住屋﹑樓閣和公園都交給高弟設計。桂爾雕塑公園(Park Güell)充滿童趣和創意,采用磁磚﹑玻璃﹑鐵塑﹑沙石﹑甚至各種建築廢物來做雕塑的原料,把這公園設計成一個如夢如幻的童話世界。進口的臺階和扶手以彩色瓷片拼嵌,中間有條色彩鮮明的大蠑螈,尾巴高高揚起,引得游客爭相撫摸,要和它照相。上面是四十個大石柱支撐的羅馬式廣場,四周有波浪形的石椅,看起來彩色繽紛,坐下去舒服合身,真的是賞心悅目。公園其實很大,需要半天的時間才能走一圈,各處都有令人驚嘆的設計。可惜多半的游客為了趕時間衹是在進口處留個影到此一游而已。我羡慕巴塞隆納的居民,他們的孩子真的有福了。
蘭布拉大道(La Rambla)如河流婉轉穿過全城,徒步閒逛這條街是遊玩巴塞隆納最好的方法。大道南方是散佈哥特式建築的古城,斜街窄巷裏多的是小食店和藝術博物館。北方是熱鬧的大街高樓,有很多高第建築的私家房屋和公寓。這天四月23日正逢聖喬治的忌日,當地習俗是逢男友要送本書,見女友要送朵紅玫瑰。巴特略之家(Casa Batillo)屋頂上正好有聖喬治殺龍救公主的雕像,就成了慶祝的中心,年輕人手上抱著鮮紅的玫瑰,在那兒歡欣歌舞,巴特略之家的當街牆壁也裝飾了大堆紅玫瑰。樓上主廳的窗戶呈流線形嵌有清淡怡人的圓形染色玻璃,從那兒可看到街上的美景和走過的行人。我最喜歡的是主廳外的閣樓,以流線型的拱形圓弧層層疊疊相間而成,顏色如沙土,寂靜如寺院。
高第建築的米拉之家(Casa Mila)又稱採石場(La Pedrera),是應主人米拉要求全屋以石頭砌造的民用建築,當年它的主層就是米拉一家人的居所。最頂層是懸鏈拱形薄牆結構的閣樓,再往上是天台,上面的通氣口和煙囪是很有名氣的創作。大廳天花版有橘色溫和色調壁畫,門樑上的鳥紋雕刻也是淡綠花瓣色調。拱形閣樓使用層層疊疊圓弧結構,不同於巴特略之家的是這兒用的是深褐色石料,這也是頗享盛名的設計,被稱為“高第空間”。
我沿著蘭布拉大道漫步,找了家露天咖啡館喝咖啡。旁邊一群年輕人嘻笑地跟我打招呼,聽說我喜愛高第,馬上把我當作知音看待,紛紛送我紅玫瑰花,頻頻問我巴塞隆納和西班牙別地是否有些不同。我說比較起來,這兒自由開放,明亮而有生氣。他們大叫起來,興奮地爭相告訴我,巴塞隆納並不能算是西班牙的,她位於加泰隆尼亞(Catalonia)自治區,說的加泰蘭語(Catalan)也異於西班牙語,跟比鄰的法蘭西文化相近,自古以來就是獨立的疆土。不巧在1496年他們的國王費迪南德二世(Ferdinard II)與加斯蒂蘭(Castilan)的女皇伊莎貝拉一世(Isbella I)成親,把他的疆土作了“嫁妝”帶入皇室,兩國乃合而為一納入馬德里的皇權之下。說到這他們垂頭喪氣,說從此開始了巴塞隆納的衰退和從未沫滅的獨立夢。
巴塞隆納在西班牙內戰時站在共和黨一邊,遭到法朗哥將軍的強力壓制。1975年法朗哥逝世後西班牙漸行民主,加泰隆尼亞才獲得一些自主權;然而當地人作西班牙人一直作得心不甘情不願,認為馬德里獨裁落後,而自己偏向民主共和,是全國經濟最繁榮思想最開放的,逼得向政府交高稅卻不得馬德里相對的回饋。這些年輕人告訴我,2005年加泰隆尼亞國會代表曾投票宣佈成立獨立國家,但是西班牙政府認為憲章不允許國土分裂,研究了四五年後公佈獨立不合法。又說年底還要公投,他們將要全力擁護獨立,不達目的不肯罷休。
離開巴塞隆納後,我一直留心這個公投的事。2017的十月一日,加泰蘭人在西班牙政府再三阻攔之下再度有226萬人公投,其中90%支持獨立,但是馬德里政府又以違憲為理由不承認公投,雙方至今都還在爭執不了。這年頭不少地區想要獨立,國際人士都眼睜睜地看著不敢插手,看來要獨立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巴塞隆納很可能不能擁有他們渴望的獨立,但是高第是他們的,只有當地明媚的陽光和地中海開放的空氣才培養得出高弟這個奇才,沒有任何地方能把他搶走。
原載世界日報副刊 11-17-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