憧憬愛情的巴基斯坦

在巴基斯坦朋友家裏

那年我才到巴基斯坦不久,海諾就說他辦公室要開聚餐會慶祝我的到來。他自言自語地咕嚕:「奇怪!我來了一年也沒誰要給我開餐會。」

在辦公樓一個像教室的房間,海諾把我逐一介紹給他十餘位同事,這些都是政府的基層官員,穿著本地習見的灰色及膝長褂和長褲,很友善地對我微笑,看來大多已進入中年。我注意到除了我以外沒有第二個女人,連海諾的女秘書也沒來。

後面突然有爭執的聲音:「你怎麼沒帶妻子來?不是說好我們都帶家眷?」

「你自己也沒帶妻子來還敢問我!」回答的聲音帶著惱怒和憤慨:「你就是想看我的妻子,又不要你的妻子被我看!」

這些人怎麼這麼在乎妻子被同事看到?好像妻子被別人看到是吃了大虧。

餐點是他們家裡自己做的,大搪瓷鍋堆著紅燒羊肉、牛肉和雞腿燜白飯,還有各種顏色鮮艷的甜點。巴國的食物使用大量香料,外加辣椒大蒜洋蔥,色香味俱全,好吃得很,我們坐在教室的座椅大嚼起來。

飯後大家在一起聊天,他們把桌椅移到我旁邊,把海諾撇在一角。他們一定早就聽說我是中國人,眾口一聲地說巴國和中國一向友善,有相近的東方文化,他們最喜歡中國人了。接著七嘴八舌地問我,怎麼會去了美國?如何認識海諾?又怎麼結了婚?有幾個孩子?有了家還工作嗎?

我認為這種不正式的交流是增加國際瞭解的最佳方式,耿直地回答他們的問題。他們聽得很感興趣,有時還用他們的烏都語(Urdu)把我說的繼續加以討論。有個禿頭的人突然問我:「那麼,你們是『愛的婚姻』(love marriage)吧?」整個教室一下子安靜下來,我意識到這才是他們真正想知道的。

「是啊!難道你們的不是『愛的婚姻』?」我對他們的問題感到詫異。

「哎!」他們群體嘆起氣來:「我們的社會沒有愛的婚姻,婚姻是為了家庭的穩定和延續,是父母安排的,個人沒有愛的選擇,所以大家對愛情特別憧憬。」

「我們的社會男女分得很開,我們沒有機會見到女人,偶爾看到年輕漂亮的女人,或是電影裡的明星,就滿懷陶醉,非常渴求愛情……」這位同事還沒說完,就被旁邊的人打斷,紛紛以烏都話取笑他。但是看來大家也都認同他說的話。

「你們的社會也在變化,你們的孩子呢?他們在大學不是可以見到異性?」

「大學裡有男女學生,可是年輕孩子不懂事,我們還是不願他們去交異性朋友。」一位花白大鬍子很嚴肅地說。

「如果你的女兒告訴你,她有了男朋友,要跟他結婚,你怎麼說?」我問他。

「當然不可!女人情緒化,沒有理智,一定上了當。我會要她立刻停止,如果她沒有失貞的話。如果已經失貞,污染了全家名譽,依照伊斯蘭教律法,她和男友都該被打死。」花白鬍子說得情緒激動。

別的人趕緊插嘴解釋:「我們跟西方社會不一樣,西方女人太淫蕩,不把貞操當一回事。我們的女人絕不容許這樣。」

我又問花白鬍子:「如果你的兒子說他在外有了女友,要跟她結婚,你怎麼說?」

「這也麻煩,我們會打聽這位女孩的家庭,她這樣隨便跟男人交往,不會是好東西,我會要兒子馬上停止往來。除非她的家庭人品都好,否則我不會考慮的。」

最後我問了一個問題:「男女之間可能有純潔的友誼嗎?」

他們一致回答:「在我們的社會是不可能的。如果男與女獨處於一室,就可視為通姦。」

我本來有些驚訝,可是再一想,中國過去封建時代不也是這樣嗎?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人關在深閨,男女授受不親,男女之間也不可能有純潔的友誼。

接著發生了一齣鬧劇。兩天後家裡一聲巨響,管家平第跑來說有人用石頭投來一封信,打破了玻璃窗。

童稚的鉛筆字寫在筆記紙上,拙劣的英文這麼說:「我們是兩個男孩,我們的名字是吉米和愛迪。我們很愛你們兩個女孩,要跟你們做『愛的朋友』,月夜在你家對面公園等,請出來和我們談愛情。  愛你們的吉米和愛迪上。」

我們全家人笑得前仰後合。原來有小毛頭在打吾家小女的主意。小女剛進大學,這暑假跟我們在巴國小住。更可笑的是,小毛頭想愛情想昏了頭,把小女的老媽看走了眼。

這才注意到一輛小型摩托車總是跟在我們汽車旁邊轉,兩個初中生大小的孩子一再向我們嘻笑招手,有時還衝到車前兜八字圈作特技表演,把我們的司機巴需氣得幾乎沸騰,他忍無可忍,把車停在路中間,跑去把這兩個小把戲從摩托車拖下來,好好地教訓了一番。

從此這兩個小把戲再沒出現。

海諾的女秘書基娜是極少數在外工作的女性,占不到全國人口的3%。有天我請她到我家便餐,餐後兩人促膝對談。基娜二十多歲,有一雙黑色的大眼睛,長得圓潤豐滿,在巴國大概算得上美吧!她說在巴基斯坦幾乎沒有已婚的女性還在外工作,而單身女性要在外工作也是十分困難。她的同事清一色是男性,他們不信女人會有職業需要,必定是成心在外找男人。她曾受到無時無地的性騷擾,她的上司不但不聽她的哭訴,反而自以為比別人更有權對她展開追求。她幾次哭著回家,不想幹了,無奈父親有殘疾,全家靠她負擔。如果能找到有經濟能力的對象結婚,她一定辭職。她又說,有幸做了海諾的秘書,從來沒有受到這樣的尊重,彼此可以開誠布公地交談而不致引起誤會和謠言。只可惜海諾的契約不過兩年。

我們的好友瑪荷也是罕有的單身職業女性,她身居政府要職,專門聯繫經援機構和外國專家。這位中年女士樸素自然,熱誠開朗,與海諾一見如故,彼此以兄妹相稱,兩人用烏都話一談起來就沒完沒了。她常說沒哪位外國人比得上海諾的烏都語,以及他深邃的學識文化修養,毫不掩飾她對海諾由衷地喜愛和敬佩。她常來我家聚會,全家人喜歡聽她敘述她不平凡的一生。她生在西部邊境一個部落酋長的家庭,小時曾患小兒痲痺,僥倖地活下來,卻留下萎縮的左手和扭曲的右腳。父親知道她嫁不出去,用陪嫁的錢供她讀書,她在國內讀完大學後,到英國修得經濟博士學位。她坦誠地說,殘障是她極大的幸福,因為這殘障使她自由,成了這社會一個「無性」的人,沒有哪個男人把她當女人看,家族也沒人逼她結婚,她這才可以一輩子單身,來去自由,全心全意地貢獻給她的事業。

由於海諾對於巴國語言文化的熟悉,我們很受當地人歡迎,常常被請去做客。我這個女客本應坐在專屬女性的後房,但是他們把我當家人看待,主人全家大小都到正廳來跟我們一起吃喝聊天。也許他們是一夫多妻,很可能他們的婚姻不是「愛的婚姻」,但是呈現在我們面前都是和樂融洽的家庭畫像,看來父母安排的婚姻也有它的好處。

我也曾進入男女分隔嚴謹的「女人後房」,這是大家族庭院後面限定只有女人居住的地方,女人嫁過來後一輩子關在此不能外出。「女人後房」的風俗出現在巴國近阿富汗的邊境,是奉行保守伊斯蘭教的部落地區,外界的人很少進得了「女人後房」,男士就更別提了。這一帶也正是今天恐怖分子神出鬼沒的基地。

巴基斯坦是個保守的伊斯蘭教國家,我到外面去辦事或購物必須司機陪同,人擠人的市場就甭去了。這個社會看不到女人,傳統的女人出門時全身裹著布撻(purdah),只露出兩個眼睛。開明的女人也身穿寬鬆褂衫和長褲。緊身牛仔褲是個大忌!不時傳來有身穿牛仔褲的女遊客在市場被群眾擠壓猥褻的事。巴國的人有成見,覺得西方女人都是娼妓,生張熟魏一概接受。這兒的男士常對單身外國女子緊追不休,甜言蜜語地獻慇懃和諂諛,以此為出國的捷徑。

我在巴國一年,謹慎遵從當地風俗習慣,從沒受到男人的糾纏。一位女友的遭遇就不同了,撲朔迷離得像是傳奇小說,後來海諾真的把這事寫成了英文小說《One Way to Pakistan》。

在國際學校遇到麗塔,本以為她和我一樣有孩子在這兒讀書,談起來才知道她是來建議校長開課後排球班,她志願作義務的排球教練。後來排球班沒辦成,我們卻成了朋友。麗塔是個皮膚棕黑眼睛明亮的菲律賓人,矮小精壯一身是勁,一看就是那種精力過剩坐不住的人。她不怕這兒雜亂的交通,開部豐田轎車到處跑,三不五時就來找我。在閒談中透露出她是比爾在菲律賓作援外顧問時的秘書,兩人閃電結婚。麗塔毫無遮攔地說比爾是她的綠卡,為她打開了美國的大門。

比爾回到美國就退休了,住在科羅拉多一個安靜的城,麗塔還到當地大學念了一個大眾傳播碩士學位。可是小城的生活對麗塔來說太無聊了,她鼓動比爾再度出馬到巴基斯坦工作,這時比爾已經七十多歲,外表看來更像八十多,而麗塔才三十出頭。他們來我家吃飯的時候,比爾一吃完就在沙發上打起轟隆震耳的酣聲。麗塔聽而不見視若無睹,一聊起來就不要回家。

麗塔總是一陣旋風地衝進門來,宣告她去打獵殺野豬了,如有所獲,會請我們吃烤肉;或是她找到了教烏都文的老師,要學烏都語;或是她開始學習伊斯蘭教文化,在讀《可蘭經》;或者她去看當地的音樂會和戲劇演出等等。援外總署的外國婦女無所事事,只愛彼此聚在一起喝酒,爭相說麗塔的壞話,對當地文化習俗毫無興趣,也不屑和巴人交往。我倒蠻欣賞麗塔這種勇於進入新文化的精神。

她跟她的老師一家人相處融洽。「哦!你老師家裡有哪些人?」我隨便問了一句。

「兩老有兩個和我年紀相近的兒子,和兩個還在讀大學的女兒。我們都是好朋友。」

我心裡一震,想到海諾同事說的男女沒有友誼的話。 回頭想來,這像是預兆。

我們離開巴基斯坦的當兒,傳來麗塔失蹤的消息。她的先生比爾堅信麗塔被歹徒劫持,到警察局去報案,要他們去找。警察局說麗塔把銀行的存款取光,珠寶手飾等值錢的東西也席捲一空,顯然是有計畫地離家出走。援外總署也不願插手,說麗塔拿的是美國護照,他們與關卡有聯絡,沒有麗塔出境的消息,麗塔還在巴基斯坦,也許不久會回家。

我們回美國後,海諾聽到傳言,說是比爾已經離開工作崗位,終日在大街小巷尋找麗塔,披頭散髮地像個瘋子。

後來援外總署受到當地政府的壓力,安排他回美國,他回家後不久就過世了。而麗塔像是從人間蒸發,再也沒有蹤影。

海諾認為麗塔一定是與哪位當地男人做了「愛的朋友」,帶著錢財一起潛逃。如果這位「愛的朋友」把麗塔賣到部落地區,關到「女人後房」作性奴,便永遠找不到她。也說不定麗塔落進極端伊斯蘭教組織的圈套,這也是一去不回的單行道。

我聽得寒毛豎立。但願海諾說錯了,希望麗塔找到一個嚮往愛情的巴基斯坦男子,兩人躲在哪個小城享受「愛的婚姻」。

只是,我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在巴國西北部落地區,女人一生呆在後院

原載世界日報副刊2017-01-16 和 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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