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經過五年乾旱,總算天降甘霖,乾涸的河流和水壩漸漸填滿,枯槁的土地也得到了滋潤。破記錄的雨水帶來安沙--北瑞溝(Anza--Borrego) 二十年來最繁盛的野花。加州西南本屬科洛拉多沙漠,沿海地區佔了海風的優惠不如內陸乾燥,但是聖地牙哥東邊兩小時車程群山環繞的北瑞溝就是一片不毛之地,全年雨量平均不過五英寸,夏日炎熱冬夜寒冷,風沙會乍然颳起襲捲沙漠,可是一旦遇到充裕的雨水,沙漠出現奇跡羽化出遍野野花。
花開堪看直需探,莫待花謝空遺憾。的確,二十年難見的盛況,不過衹有兩週多的佳期,還能不把握機會嗎?
我們翻過叢山往東開去,發現充裕的雨水已經帶來煥然一新的氣象,整片山林都綠油油地在陽光下閃亮,連本地原生的黑橡樹都添加了新葉。近年來它因長期缺水而缺乏抗力,甲殼蟲乘機從樹皮侵入吸食樹汁,不少橡樹因此枯乾死去,在山林溪畔留下如殭屍的枯枝。地球在暖化水源在減少,也難以預測黑橡樹長遠的命運。只是在這新春,它們黧黑的葉子發出光彩,也在為這季節歡呼。
在北瑞溝的邊緣,山林的顏色從翠綠驟然變成淺藍粉紫,原來滿山遍野被野丁香覆蓋,它的花朵細小零碎,單薄輕盈得如煙似夢。沿著公路出現一片黃色的萬壽菊,底下夾雜幾朵淡紅的無忘我(Forget-Me-Not),把我一下子帶回四十三年前的北國;那兒的無忘我是自由無拘的野花,在路邊在野地在山坡到處錠放它謙卑無華的藍色花朵,把我的心一把抓住。六月正是寒鄉丁香花紫紅嫣白的季節,怒放在每家每戶沒有籬欄的院子,花香滿溢小城,像是在宣佈我們的喜訊。鄰居的後院漫生風鈴草,一直延伸到路邊。風鈴草又叫山谷百合(Lily-of-the-Valley),正是我的英文名字。我剪了一把潔白纖細的花束作我當天的手執花,沒有想到他後來獻給我的也是同樣的花;把他的花插在我的長髮恰好配伴手上的花束,不戴礸戒沒有妝飾也無婚紗,我和他牽手走進結婚證所,自知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富裕最美麗的新娘。
我在大學讀的是園藝,雖然後來改行換道,我卻始終對花木深情鍾愛,無論走到世界的哪一角我都注意到當地的植物。花木在我的生命中成長開放,給於我美好的記憶和無邊的聯想,也一再出現在我筆下的故事裏。對於我來說植物具有靈性和感情,會說我聽得懂的語言,告訴我自然界蘊含的秘密。苦了的是與我同伴旅行的人,不得不聽我嘮叨花的名字﹑花的淵源和花的故事。
翻過山巒就出現這塊低窪平地,安沙--北瑞溝州立公園佔聖地牙哥縣面積的五分之一,是僅次於紐約州阿迪朗達克(Adirondack Park)全美第二大州立公園。五六百萬年前這兒原是加州灣的海濱,溪水川流水草豐盛,一些現已絕跡的野獸曾在此奔騰,留下它們的化石。原始的科羅拉多河帶來大量泥沙,逐漸把海岸淤積,此地漸漸乾涸成了季節性的濕地。本地與南方的沙頓海同在一條斷層之上,頻繁的地震導致地形不斷變化。印地安人曾在此地生活,考古學家挖掘出不少印地安人曾經使用的石器和找到他們刻在岩石上的圖畫。
沙漠以滿佈山坡的野菊花歡迎我們,整個視野是一片耀眼的金黃。接著出現了墨西哥刺樹(Ocotillo), 細長多刺的枝幹高伸,在頂端開出橘紅的花束,像是向天祈禱的手臂。我們下了車徒步而行,這才發現腳下的沙礫遍舖細小花朵:日見草顯出嬌嫩的粉紅,羽扇豆發出紫藍色的花串,沙漠罌粟花的金色花瓣美麗出眾,萬壽菊和沙漠毒菊很像,開的都是黃色大花,只不過萬壽菊是多年生的草本,而沙漠毒菊開在灌木上,平日只有乾枯的銀灰枝葉。
我們在公園總部看了幻燈片,參觀了圖片和解說,查問了開花的資料,就開始長途徒步了。總部附近的野花開得特別繁盛:叫作海貍尾巴的仙人掌(Beavertail Cactus)開出鮮豔觸目的大紅花;酒桶仙人掌(Barrel Cactus)開了淡黃半透明的小花,串聯在渾圓的啤酒桶頂上;泰迪熊仙人掌(Teddy Bear Cactus)圓筒形的葉片滿佈細小銀毛,令人聯想到熊寶寶,也挺出黃色花瓣;綠竿仙人掌(Pole Verde)的刺已經退化成細小葉片,此刻正滿載黃色的花朵,燦若如一樹金花。加州太陽花在空中搖晃。黑眼睛的蘇珊(Black-eyed Susan)是真正的花名,它黃色的花瓣中間有一圈像是眼睛的棕黑,令我冥想是哪位少年愛戀名叫蘇珊的女孩,面對此花而生的羅曼蒂克聯想。我特別鍾愛一叢深藍色的小花;一人高的灌木雜亂無章,卻冒出幽雅的點點深藍,如印象派的即興塗畫,似黑夜天空透出的星光,也像是穿在年輕人身上瀟灑的牛仔布。它的俗名是靛青鼠尾草(Indigo Sage),可能是聯想到藍色的染料。鼠尾草是耐旱的一族植物,其中包括眾多多年生草本和一些低叢灌木,開出不同顏色和香味的花,葉子常常可以作食物的的香料;紫色的薰衣草就是鼠尾草中著名的代表,它在法國南部的田園大批生長,把土地塗成一片綺麗的紫色,讓香氣漫遊山谷。
沙漠地區廣闊,每一區都有特殊的花群。來看花的遊客絡繹不絕,把這寂靜的沙漠變得擁擠起來了。中途遇到幾位坐在車上的年輕遊客,停下車來問花在哪兒?說他們也是來看花的,怎麼沒有看到哪裡有花?
我笑起來,當下就指著沙地上六種不同的花,並一一唸出它們的名字。他們愣怔了,喃喃自語:[這也算花啊?!]
顯然每人所見不同。 花是一樣的,但是看花的人不同------不同的期待﹑見識和經驗讓人看到不同的景象。有人看不到花,卻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汽車是哪年出產?什麼牌子?有什麼特徵?而對我來說,天下汽車都長得一模一樣,衹有開得動和開不動之別。話又說回來,如果人生是一個旅程,匆匆趕到目的地又怎麼樣呢?開車飛速而過的人也許可以早到終點,可是他們會錯過沿路的花朵和美麗的夕陽。
在一片花朵稀少的沙地,出現了我熟悉的雜酚油草叢(Creosote Bush),以前住的新墨西哥沙漠常常僅存此物別的不長,偏偏又無法鏟除,是放牧牛羊者眼中的賤草和毒害。這草叢以等距離相隔散佈在大片沙漠裡,有一種像雜酚油的刺鼻臭味。此刻小黃花盛開在銀綠色有細毛的葉片旁,好像從灰姑娘變成了美麗的公主。可別小看它,這草叢獨具適應沙漠的能力,又能從事化學戰略,使別的植物不能在它的旁邊生根立足。它由同一個根莖延生出新的個體以克隆 (Clone) 繁殖,同地區的雜酚油草叢根部相連其實是一株具有共同遺傳基因的群體。阿里桑大州南部一片沙漠裏分佈了幾千上萬株雜酚油草叢,科學家推算它的年齡該有六七千年,可能是世界上壽命最長的植物之一,比可存活三千年的美國紅木(Sequoia)還要老。世界上最高壽的是一叢長在猶他州的白楊樹,它們玉樹臨風已有八萬年,也是以克隆根莖相連而繁殖的。說起來,生物界並沒有低賤和高尚之分,也無好壞和美醜之別,生物千形萬狀,短命如蛐蚰也好,長壽如紅木也罷,在自然界都有其獨特的位置。甚至連野草和家花的分別也不存在;所有家花來自野草,譬如美國乾旱庭園常見的馬纓丹,被修剪成五色繽紛的整齊花壇,卻是台灣大肆砍除的野草。
日頭西斜時我們走到公園北端,看到全公園最繁盛的花景,各種黃色的菊花一直開到地平綫,在夕陽餘暉下金黃燦爛,美得令人驚心動魄。我們蹲下來觀察花葉上壯碩肥大的各式毛蟲,它們不眠不休地努力加餐,毫不在乎我們的打攪,預備蛻變成未來的蝴蝶或飛蛾。幾個頭上有角的甲殼蟲,不知在忙些什麼,匆匆地往前闖,在沙礫上留下一串細小的足跡。一隻棕色有條紋的蜥蜴,從花叢跑出來,呆在那兒打量我們一會兒,又迅速地跑回去。 馬鞭草(Verbena)扒在沙地,開出鮮艷奪目的紫花 ----- 記起已故的岳母,晚年遷居阿里桑大州卻始終無法習慣沙漠,戀戀不忘密西根州的綠草坪,就是見不得光禿的沙地。我為她種了幾顆馬鞭草,它們很快地延伸起來,如紫色地毯般覆蓋後院。岳母喜歡得很,愛坐在後院看它們,一再問花的名字。那時她的記憶已經衰退,一件事要重複N遍 ----- 我對腳邊的馬鞭草說,謝謝你,在老人最後一段日子裡,你曾經帶給她幾分快樂。
就在這些花朵盛開之際,它們也即將凋謝,這原是宇宙恆久的定律。但是在此光輝的一刻,陽光屬於它們,星辰為它們閃爍,整個世界是它們的。它們曾長年在土壤堅忍地等待,等待雨水的到來,等待春天帶來溫暖,等待星辰聯盟交叉,這才等到這風和日麗的一天。下一次可能要另一個20年,也許還要更久。靜心地等待吧,你的花季有一天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