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的理想宮

在法國里昂西南方一個偏僻的小村莊裡,除了寧靜美麗的田野,原本沒啥引人注意的東西,卻如奇蹟般出現一座如夢似幻的理想宮。這個建築與周圍的景觀格格不入,像是從天外飛來的。其實它是當地一位平凡的郵差從1879到1912年,經過一千多個日子,九萬三千個小時,一沙一石躬身砌造出來的夢想國度。

我們的大巴穿過點綴著綿羊的翠綠山坡,繞過疏落無人的樸實農莊,路邊小麥和牧草正在陽光下萌發茁壯,最後來到了瀕河的奧特里韋(Hauterives)小鎮。新建的餐館、旅社和紀念品商店排在鎮上唯一的街頭,路上熙熙攘攘走著的多是牽兒帶女的遊客。這個理想宮被拍成電影,也是國家保護的文化寶藏,近年來名聲鵲起,引起人們的興趣,也帶動了整個小鎮的商機。我們沿著小河走在兩側花朵漫放的小路,進入薛瓦勒的家園。就在他的寬大後院,我們面對這理想宮(Le Palais Idéal)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迪南.薛瓦勒(Ferdinand Cheval, 1836-1924)在十三歲時棄學,去當了蛋糕店的學徒,後來又成為一名終身的郵遞者。在這偏僻的地區,他每天得徒步三十二公里,穿梭在叢林、沙丘和小溪之間,往家家戶戶遞送郵信。他一生沒有到過外地,只在遞送郵件的途中,有時歇息下來翻看來自各地的明信片,看到從非洲、印度、 義大利、埃及、柬埔寨等地來的風景明信片,驚訝世界上有如是奇異的地方,心裡開始蕩漾著無限的幻想。據他自己說,1879年他在郵遞途中被石頭絆了一跤,恍惚之中看到一棟像是別墅或是洞穴的建築;他沒告訴別人,生怕人家會笑話他這沒受過教育的鄉下佬。

十五年後,他又在同一個地方被同一個石頭絆了一跤,這次他把這塊石頭撿起來看,發現它的形狀出奇地美麗,就把它放在口袋裡帶回家。第二天,他在同樣的地方找到更多同類的石頭,這些砂石被河水沖擊侵蝕成型,日久被時光硬化成小石子,是大自然的雕刻。他心裡高興得不得了,對自己說:既然大自然願意雕刻,我何不做個泥水匠把它們修砌起來?以後三十三年間,在每天遞送郵件的路上,他看到有趣的石子就撿起來帶回家,後來石頭太多太重,他就用籃子裝起來揹回家;最後籃子也裝不了,他就把它們堆成一堆,下班後再趕回來,用獨輪車把它們推回去。

我也是個愛石頭的人,以往住在新墨西哥州沙漠裡時,總是喜歡四處撿石頭,收集了不少化石、礦石,或者形狀奇特顏色美麗的石子。我總覺得這些石子都是地球的筋骨,在它們的身上刻畫了自古以來的有趣故事,要對我訴說。我也親身體驗到石頭的笨重,搬不回家的遺憾。而一旦搬起家來,更是需要無限的狠心才能拋棄它們。

薛瓦勒的後院漸漸堆滿了石頭,他開始用泥灰和水泥把它們砌成形;他並沒有正式的藍圖,腦中只有一個文化大同的意念,要把世界各地的宗教都放在一起,讓它們彼此和平共存;於是基督教的教堂,印度教和伊斯蘭教的廟宇,甚至柬埔寨的佛教神壇都一併呈現在他的建築中,還點綴著各式各樣的動物和花草。他崇拜的三個歷史名人,包括古希臘的思想家阿基米德(Archimedes),抗拒羅馬入侵的高盧酋長維欽托利(Vercingetorix)和征服高盧的凱撒大帝(Caesar),也並肩直立在一起。在這三個巨人的注視下,這位謙卑的郵差三十三年來不懈不休地修建他的理想宮。

此刻,這三個蓋滿小石子的巨人正面對我們,每人都戴著水手式的平頂帽子,一手指向天空,表情嚴肅地好像有什麼話要教訓我們。他們腿間的兩個希臘和埃及女神擠在下面的框框裡,站在那兒卻是默然無語。我們往右邊走去,這朝西的一面高達二十六公尺,被下午豔麗的陽光照耀得燦爛奪目,我們看到拱門下一個個分開獨立的印度寺院、瑞士別墅、白色宮殿和中古世紀的古堡,它們的牆壁上垂著小石子黏成的海洋植物和動物,象徵著世上不同文化的同盟共存。南面的伊斯蘭清真寺院有多棟高聳的尖塔,穹頂與尖塔的輪廓刻畫在蔚藍的長空,也在我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再往北行,就看到裝飾著花草藤蔓的台階,蜿蜒地通往樓上平台。平台從建築的西方一直橫跨北方,在這兒我們眺望環繞理想宮的樹叢和圍牆,可以看到鄰近寧靜美麗的田野。

朝北的一面是最後建成的也是最脆弱的,我們看到像是小鹿和鱷魚的一些動物,不少洞穴和台柱,還有幾個像是蘑菇的東西。這些都是河流裡的小石子砌成,還可以清晰地看出一顆顆渾圓的石頭。後面隱藏一個橫跨整個建築的洞穴,像是有壁畫的長欄,人像和動物、樹木和花草都點綴在牆上。壁上刻的字像是薛瓦勒的自言自語:「自然的好友卻出生貧賤,生活艱困,但我也無怨。」「這些小石子有天會說出它們的故事。」「我在尋找中已經得到了。」

薛瓦勒原先計畫死後葬在他的理想宮內,但是法國法律不允許,於是他又花了八年時間建造了一個形式相同的墓穴,就在離他家園不遠的地方公墓。他在完成墓穴後一年死去,就葬在那裡。

薛瓦勒生前被村民看作是瘋子,嘲笑他是堆積廢物的建築師,他唯一的女兒在成長中受盡友伴的譏笑和排斥。我找不到關於他妻子的文獻,想像中,她一定是個默默忍受的可憐主婦。

直到薛瓦勒死前不久,他的理想宮才受到一些超現實主義藝術家的推崇,其中包括阿內絲.尼恩(Anaïs Nin, 1903-1977)、安德烈.布荷東(André Breton,  1896-1966)和畢卡索(Pablo Ruiz Picasso, 1881-1973)。留有名言「我們看到的不是事物的真相,而是我們自己」的女作家阿內絲.尼恩還為他寫了一篇文章,稱讚薛瓦勒超現實的意境,說他的風格像似巴塞隆納的高第。當然,薛瓦勒很可能從未聽說過高第,也沒機會見識這位大師的作品。

因為薛瓦勒的名字在法文裡是「馬」的意思,相關的一部電影便取了個有趣的名字《老馬的驚人故事》(The Incredible Story of the Horse Factor)。1969年法國文化部正式宣布「理想宮」是值得國家保護的文化寶藏,1986年薛瓦勒的像出現在法國的郵票上。於是,整個法國都知道這位會作夢、會織夢的老馬。能作夢的人是幸福的,而不管夢是多麼平凡,能實現夢的人就是成功的。

我一直相信石頭會說故事。在這個理想宮裡,石頭對我說了一個最美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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