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長空的愛

■  2018年09月18日 06:00

從肯亞(Kenya)的首都奈洛比(Nairobi),我轉了兩次公車,在人群中邊走邊問,要去凱倫.布里克森(Karen Blixen, 1885-1962)的舊居。凱倫鎮(Karen Town)在奈洛比城郊十二哩處,因這位熱愛非洲的女作家而得名。公車在破落的路上顛簸,使我想起當年凱倫從奈洛比開車上恩岡山(Ngong Hill)要花上大半天,穿過莽原越過河流,然後爬上高原,說不定路邊還有虎視眈眈的獅子。我彷彿聽到凱倫在低吟:

我在非洲有一座農場,在恩岡山腳下。

赤道從一百哩以北的高原劃過,我的農場在六千呎的高地。

白天的時候,你會覺得你的身體往上升,一直升到太陽那兒。

清晨和傍晚清澈而寧靜,夜晚總是酷寒。

這高度造成的景象不像世界任何地方,

沒有一點豐盛和繁榮,

是非洲蒸餾成這大陸堅毅的精神。(《遠離非洲》)

凱倫。 布里克森

凱倫的舊居被敬愛她的人保留下來,成了紀念館;不遠的後方,還有一所「凱倫女子學院」,是丹麥人贈給肯亞的一個禮物。環繞紀念館的園子寬大美麗,像個幽靜的大公園。這在當年,沒有圍牆,也不會有修剪整齊的花木,但是屋前常有朋友來往,工人來回奔跑。附近基庫尤(Kikuyu)土著的老酋長是凱倫的好朋友,愛在這兒歇息;當地的孩子也喜歡聚在這兒,期盼有什麼新鮮事兒發生。草地上也許有名叫「露露」的叢林羚羊,這個被凱倫從小餵奶水養大的野羚羊,總在屋前隨意吃草嬉戲。有一年的發情期,她失蹤了一陣子,卻帶回來她的小羚羊和她的伴侶。很長一段時間,露露的一家人從森林悄然而來,又安然地退隱。那雄羚羊始終踟躕不前,但是露露不怕人,會輕悄悄地走到房子前面,豎起耳朵傾聽房裡的聲音。凱倫說,有露露和她的家人來訪的那一段時期,是她在非洲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海倫居所一展

我穿過草坪往凱倫的房屋走去,汗毛不自覺地豎立起來,發現這一切是這麼熟悉,好像這是我夢裡常來的地方。屋前的長廊還是那個樣子,隱約聽到留聲機在響,看到凱倫憑欄靜坐,等待丹尼斯(Denys Finch-Hatton)隨時回來。

海倫和丹尼斯

丹尼斯除了這農場,在非洲沒有別的家。他在野獵之間就住在我的房子裡,把書和留聲機留在我這兒。他回來的時候,農場把一切都盡情地表露出來,比如隨著雨季的第一次陣雨,咖啡叢林用花說出一片粉白的雲,濕淋淋地滴著水珠。當我等他回來,聽到他的汽車開上來的同時,我也聽到農場的萬象都顯出它們的真面貌。(《遠離非洲》)

凱倫的客廳、餐廳和寢室也完全如我想像。那火爐靜立客廳一角,內中爐火早已熄滅冷卻,不知是否還懷抱舊時的記憶?那爐火熊熊的冬夜?那圍爐說故事和聽故事的人?石椅和石磨還在,是凱倫的辦公處,在這裡她算帳、付帳、為收支平衡傷透腦筋;也在這兒,老酋長和凱倫聊天,交換人生哲學。凱倫喜歡在這餐廳寫作,桌上散著紙張,清晨和深夜孜孜不倦,打字機發出韻律的叮咚聲,幫她做家事打雜的土著,靜靜地站在一邊陪伴她,他們黑色的身體融入深色的牆板裡。他們不能了解為什麼女主人為寫書這麼辛苦?是不是寫出書來就可以拯救這個快破產的農場呢?

一個雙腿潰爛的男孩克曼特,被凱倫治好之後,成了她最忠實的僕人。他在細心觀察一陣後,突然發出問題:「你相信你可以寫出一本書來嗎?」凱倫說:「我不知道。」克曼特沉默良久,這才深思熟慮地說:「我不相信。」

這時克曼特從身後抽出荷馬(Homer)的《奧德賽》(Odyssey),把那本厚重精裝的書放在餐桌上:「你瞧,這是一本好書。從前邊到後邊都黏在一起。就是你把它拿起來用力搖,它都不分開成一片片。但是你寫的只是這裡一張,那裡一張,堆在餐桌。當走進來的人忘了關門時,紙張飛滿一地,你就大發脾氣。這不會是什麼好書。」

海倫居屋的前欄

凱倫相不相信自己會寫出一本好書來呢?

凱倫的筆名是伊薩克.狄尼森(Isak Dinesen),生於一個丹麥貴族家庭,是位女公爵。她曾在巴黎和羅馬學習藝術。1914年,她嫁給她的表兄,用她的嫁妝在肯亞買了一片土地,兩人到那兒從事咖啡的耕種。她的先生也是位公爵,著有《非洲的獵人》一書,有濃重的紈褲子弟習氣,把梅毒傳染給她,害得她終生不孕。1921年他們離婚;1932年農場破產,她一文不名地回到丹麥。在1962年死於出生之地。再沒有回去過她熱愛的非洲。

凱倫主要的創作都出版在她離開非洲之後,包括:《七個神奇的故事》(Seven Gothic Tales)、《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冬天的故事》(Winter's Tales)、《最後的故事》(Last Tales)、、《命運軼事》(Anecdotes of Destiny)、《草地上的影子》(Shadows on the Grass)、《埃倫加德》(Ehrengard)和《芭比的盛宴》(Babette's Feast)等八本書。在《遠離非洲》裡,凱倫寫了她在肯亞的經歷。書裡有關凱倫和丹尼斯的愛情,只是其中一小段情節,雖然用墨輕淡,那份自由無羈,卻如非洲萬里長空般開闊的愛情,令人魂牽夢縈。在現場所拍攝的同名電影更是風靡一時;短篇小說《芭比的盛宴》也被拍成電影,備享國際盛譽。

前廊的花木叢中有棵咖啡樹,正結了青色的小果實。當年廣大的咖啡園只剩下這一棵了。這一棵植物又保留下來什麼記憶呢?是不是雨季帶來的粉白花堆?是不是咖啡園邊的學校裡孩子們的歌聲?是不是凱倫和丹尼斯在咖啡園狩獵殺害水牛的獅子?或者,記憶裡充滿了咖啡園的汗水和艱辛?

當咖啡樹在雨季開起花來,雨霧裡六千英畝的白雪明亮閃爍;當整個田園被成熟的果實染紅,所有的婦女小孩還有男人,都趕來摘樹上的咖啡豆,然後搬到河邊的工廠。大烘乾機轉呀轉地,咖啡豆在它的鐵肚子裡嘩嘩響,像是小石子被海邊的浪濤洗刷。一旦咖啡豆烤乾了,必須在深夜立即拿出來,大而黑的工廠,到處掛著蜘蛛網,扔著咖啡皮,無數盞手提燈圍在烘乾機旁,映照燈光裡興奮的黑臉。工廠掛在非洲的黑夜裡,一如神話中黑巨人耳上的明珠。

烘乾的咖啡豆還要去皮、分級,裝進大麻袋,用縫馬鞍的大針縫緊。十二袋的咖啡豆湊滿一噸。天還未亮的時候,牛車就載滿咖啡袋,十六條牛拉一牛車,叱喝叫喊地往奈洛比搖擺移動。

然而,這辛苦的過程仍換不回利益。農場的地勢對種咖啡來說,過高了一些。每年十萬噸的咖啡豆產量,到最後一年只有三萬噸。農場和家具只好都賣了。凱倫本來一到非洲就決定,不在乎生命中不緊要的事,這一切都不過是身外之物,她唯一堅持的是基庫尤土著的家園。基庫尤人世世代代住在此地,但是依照白人的法律,基庫尤人沒有地契,新主人要把這土地開發為新社區,那麼基庫尤人就得搬走。他們搬到哪兒去呢?他們不過是野蠻人,似乎誰也不關心。

凱倫到處奔走懇求呼籲,最後英屬肯亞政府終於例外開恩,讓基庫尤人搬到凱倫農場之外的一塊保留地。在今天的恩岡鎮,基庫尤人仍住在那兒,被人稱為「凱倫的土著」,正像人們叫那些被辛德勒救出來的猶太人為「辛德勒的猶太人」。

凱倫再無牽掛,自己的生命已是如此之輕,正好飄洋過海離開激情的非洲——不料丹尼斯在飛往凱倫農舍道別的半途,驟然飛機出事,機毀人亡。

丹尼斯的兄弟在恩岡山上的墳前築了一個碑石,離農場只有五哩距離,比農場還更高一千呎。我在玉米田間奔走了半天,氣喘如牛,就是找不到丹尼斯的墳墓和碑石。偶然仰首遠望,驚喜萬分地看到了肯亞山(Mt. Kenya)和吉力馬札羅山(Mt. Kilimanjaro)這兩座非洲最高的山峰。面前恩岡山的長背脊自北伸展到南,嶙峋崩雲。西邊的山岩,陡然垂直下降,一直到「東非大裂谷」(Rift  Valley)的黑色谷底,這塊非洲東部的地理岩層,位於往不同方向移動的兩個地盤之間,地盤不斷移動,岩層也不停地斷裂,在遙遠的將來,非洲將會形成兩片分開的地塊。

凱倫沒看到碑石,沒看到守望墳地的獅子,也沒看到後人為他們這對情侶垂首惋惜。


非洲最高的吉力馬札羅山

如果我知道一曲非洲之歌

屬於長頸鹿和仰臥的新月

屬於田裡的犁和耕種咖啡者汗淋淋的臉

非洲知不知道我的歌?

平原上的空氣會不會顫動我曾有的顏色?

兒童會不會把我的名字加進他們發明的遊戲?

滿月會不會把陰影投射到路上如我的小石子?

恩岡山的鷹會不會來尋找我?(《遠離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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