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完美的珊瑚礁,最理想的潛水場,最引人入勝的潔白沙灘。」誰能不動心?但把我們牽引到貝里斯(Belize)的卻不是這些。
當時我和先生都在大學教書,需要申請基金以便推動自己的工作。老公拿到一筆與貝里斯教育局合作的基金,要選拔十二位出眾的老師,到我們大學培訓兩年,等拿到碩士後回國做師範學院的講師。同時我也得到基金要教貝里斯當地的學生寫研究論文。有幾年的時間,每逢寒暑假我倆就在貝里斯城(Belize City)工作。
貝里斯是中美洲最小的國家,也是其間唯一使用英語而非西班牙語的國家,人口不過三十八萬人,被四周人滿為患的國家包圍,經濟平穩,政治安定,頗有發展的潛能。這塊加勒比海(Carribean)西岸,北部緊接墨西哥的猶加敦半島(Yucatan peninsula),東方被北半球最長的珊瑚礁如天然防波堤圍護,珊瑚礁內有上百個低矮小島,西南方與洪都拉斯(Honduras)相連。西班牙征服者(Conquistador)曾來過,幸好看不起這片低地,免除了一場浩劫。貝里斯原是英屬洪都拉斯之一部分,1981年獨立,沿用英國國會制,相當民主自由。與美國一直友好,幣制也與美金通用。這兒種族繁雜,有馬雅印地安人、加勒比海黑人、西班牙人、歐洲人、印度人、中國人、中東人等等,以及這些人的混血後代。在街上走動時,四周的人種族各異,一如進了聯合國。如果你好奇所有種族混在一起會是什麼樣子,到這兒來看看就知道了。
我們喜歡當地人的爽朗和熱情,結識了很多朋友,常常參加他們的家族派對。餐宴的主菜總是現時從火上燒烤的雞塊,堆在椰子奶和紅豆煮的米飯上,再加上生菜和他們叫「霹靂霹靂」的辣椒醬——的確辣得如霹靂火焰,好在冰啤酒頗有救火的功效。只要再把收音機打開來,節奏鮮明的加勒比海音樂一響起,男女老幼都翩翩起舞。這國家當時還算是發展中國家,人們雖貧窮,快樂指數卻挺高的,尤其是喝了兩罐啤酒之後。
貝里斯城瀕臨加勒比海,是全國最大的城市也曾是首都,只有十一萬人。本地盛產的桃花心木(Mohogny),以往就從此港口輸出。英國宮廷和別墅習以厚實的木板鋪蓋四壁,大多來自此地,現在桃花心木已經被砍伐殆盡,令人惋息。本市建築在沼澤之上,沒比海面高出幾吋,海水常隨風帶浪跨越海牆而入。據說這個城是當年木材工人丟下的空啤酒瓶堆出來的,目睹當地人對啤酒的愛好,我完全相信這個說法。上世紀一次颱風來襲,把貝里斯城全部淹沒,他們只好把首都遷移到山坡上的貝爾墨邦(Belmopan)。那兒人更少,只有三千名政府公務員,人民還是喜歡住在這繁榮的舊首都。傳統的木板住屋頗具特色,為了預防海水倒灌,用木架高高撐起,像是在踩高蹻似地。在此全球氣候暖化海水上升之際,令人不免為這兒的未來擔心。
馬雅人曾在中美各地建築他們的祭祀高塔,貝里斯城郊不遠的蠻野就聳立了Altun Ha,精美的雕刻布滿高塔的表面。北部的Caracal和中部的Xunantunich更是雄偉高大,這些馬雅廢墟都被雨林所覆蓋,考古學家近年才把它們發掘出來。貝里斯的莽原保持了原始生態,曾經富產珍貴木材,現在也還有各種野蘭花、金錢豹、金鋼鸚鵡之類的原生動植物,以環保旅遊為標榜。我們曾坐浮艇從貝里斯河的源頭經峻峭的山巒衝擊而下,穿越巨石險灘,被狂濤弄濕一身;到下游水速緩慢下來,我們才注意到兩岸如蓋的雨林,樹上掛滿各種托生植物;大鬣蜥(Iguana)躲在茂密的樹上,一看到我們就往水裡跳——其實牠們不跳我們根本看不見牠們。山中有很多岩洞,我們曾隨著小河進入一個大岩洞,進去後才發現它高大寬敞,內中有山有石有瀑布,像是個絕世獨立的天地;清澈的水聚成一個小湖,供你任意嬉戲,在這麼隱祕的地方當然用不上游泳衣啦!小河最後還是從岩洞悄悄流出,好像在山巒裡留下一個幽靜的祕密。我們也曾在蠻荒的小木屋居住,聆聽雨聲打在屋頂的淅淅嘩嘩,和整夜不絕的吼猴嚎叫。
在珊瑚礁環衛之內,安伯格里斯(Ambergris Caye)是貝里斯最大的島,有三十哩的潔白沙灘,揀不完的貝殼和珊瑚,和無人去採的纍纍椰子。聖佩德羅(St. Pedro)是島上唯一的小鎮,本是個漁村,隨著旅客的擁入,在大街的左右開了一些旅館、飯店、小吃攤和酒吧,但還是保持了樸實的漁村風情。在這兒,人人衣著簡便,亂髮在風裡飄,不論是走在白沙堆砌成的馬路,或是沿著漁村的沙灘,都沒人要穿鞋子。在這個白花花的世界,陽光明亮,海風徐徐,時間驟然消失,人的步伐緩慢下來,生活中的壓力一下子都丟到海洋的對岸。
忘不了島上的清晨——日頭從海平面驟然跳出,巨大的紅球緩緩上升,環繞在島前的珊瑚礁成了長條奪目的金項鏈,礁湖內的海水皺褶出千萬條閃耀的金紅絲帶。我們的小屋面對加勒比海和珊瑚礁,我喜歡整日靜坐陽台,看到天空和海洋融為一色,從加勒比海滾來的浪濤被珊瑚礁阻擋,織出片片濺著浪花的白色花邊。珊瑚礁內的水透明而澄清,可以看到水底潔白的珊瑚沙,偶爾也能瞄到魚兒一閃而去的影子。水色藍得千變萬化,從不知藍色會有這麼多種類,多到語言無法形容,藍得我幾乎無能承受,好似震撼心靈的藍色狂想曲。
在這珊瑚礁內我們開始學習浮潛,也自此終身酷愛浮潛。這兒的水溫和身體相似,進入水裡我才知道,我和海水原是一體,我的呼吸和心跳原是海洋的呼吸和心跳,我終於找到遠古以前原始祖先的海水原鄉,回到生命的子宮。周圍的各種珊瑚形狀大小和色彩都不一樣,有的如傘如扇如山如柱,也有的是紅是白是紫是灰;珊瑚提供食物和住所給海生動物,其洞穴空隙不斷有熱帶魚進進出出,彼此建立了互助互依的生態。熱帶魚是海裡的蝴蝶,是流動的彩虹,是閃耀的花絮。牠們在我身邊穿梭,忽而貼得很近,忽而竄到老遠,依我軀體的動作而迅速應變,我們生生相連,息息相關,原是同一群體。
有近十年的時間,我們每年都去聖佩德羅度假,我們買了沙灘上面對珊瑚礁的小屋,置了快艇,把這兒當作家,有意來此退休終老。我們每天浮潛、釣魚、散步、撿貝殼、採椰子。黃昏時分漁人歸來,我們買船裡活蹦亂跳的魚蝦,新鮮的海產怎麼燒都好吃,當地的響螺和龍蝦特別美味。有時我們坐船去鄰近小島玩,離我們最近的考克島(Key Caulker)是個還沒有開發的原始小島,島上只有白沙、椰子樹和住在營帳裡的年輕嬉皮。每逢春節,大批北歐金髮男女駕臨,光著身子游泳曬太陽,使這兒自然天成的風光更加旖旎。
一個曙光初明的清晨,我們在北方的沙灘散步,我們要離開了,戀戀不捨地跟這個地方道別。突然看到沙灘上一堆灰白色無形無狀的物體,柔軟富油脂而又腥臭得令人嘔吐。我們猜想這是龍涎香,因為這個小島的名字「安伯格里斯」在法文是「灰色的琥珀」,也就是「龍涎香」。龍涎香是抹香鯨從腸胃吐出的膽囊分泌物,製作香水必要的酶劑,非常珍貴難得,價格極為高昂。可是我們能把它怎麼辦呢?要到哪裡去賣它呢?裝在行李箱帶囘美國會把一個飛機臭死,保證會被海關抓住。我們一邊討論一邊回家拿行李箱來裝它,半小時後我們回來時,這東西已經完全從海灘消失,顯然被別人拿走了。我們後來上網研究,越發覺得這真的是龍涎香,如果是的話,這就是我們一生中跟財富離得最近卻又錯手失去的一次。
再一想,這十年的記憶不是更寶貴的財富嗎?直到今天,那藍得醉人的海水,隨著海風搖晃的椰子樹,珊瑚礁內色彩繽紛的熱帶魚仍縈繞在我的夢中。(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