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普里維地帶(Caprivi Strip)寬達450公里,長還不及30公里,延伸在納米比亞(Namibia)之東,像是突出地圖之外的僵直手指,看來匪夷所思。原來有位同名德國政客卡普里維(Leo Van Caprivi)在1890年用政治手段搶到這地帶,本以為可使位於西南非的納國通達印度洋,以便擴張勢力到東非。想得很美,只是他忘了洶湧澎湃的維多利亞大瀑布,從尚比西河(Zambezi River)在東端墜於深淵,渡不得也!所以這南沿波札那(Botswana),西接安哥拉(Angola),北方是尚比亞(Zambia),往東隔河遙望辛巴威(Zimbabwe)的地帶只是個四處不通的死角。
這條本無政治經濟價值的地帶曾是鄰近三個内戰的緩衝地,政府軍隊靠此地運輸,游擊隊在叢林流竄,幾十年仗打下來,林木燒毀,居民遷移,野生動物蕩然無存。我看到世界野生動物基金會(WWF)的報告,說卡普里維的地位特殊,喀拉哈里沙漠(Kalahari Desert)裡的河流都是季節性的,只有這位處沙漠邊緣的地帶有終年不絕的生命泉源。現在內戰終於結束了,林木和野獸漸漸恢復,原住民也重建家園,這是一片嶄新的﹑充滿希望的天地。他們以此地為環保的試驗場,進行了一些工作項目。我們決定參加他們協辦的野營,住宿在生態野居,遊覽野生動物保留區,參觀社區環保,親身體驗生態旅遊。
林都屋野居(Linduwu Eco-Lodge)的建築很簡單﹔沿河的長屋充當餐廳和起居間。屋梁和支架是舊電線桿搭成﹐屋頂蓋了茅草,蘆葦紥成的牆壁高不過腰;沼澤景象坦陳眼前﹐走動其間的動物就是走馬換將的演員。我們住的的營帳沿河而撐﹐前有涼棚﹐內有兩個行軍床﹐掛一個營燈﹔營帳後面的是有水供應的廁所和淋浴,足以洗滌滿身汗流和灰塵。你睡在那裡﹐河上的微風一夜不斷吹來﹐南半球的星座晶瑩閃爍,大象和河馬的酣聲伴你入夢。
天還未亮﹐導遊黛比就帶我們乘吉普車去木都木(Mudumu)動物保留區。這地帶的動物保留區與外地不同;動物不多,地方不大,必須由保育員工陪伴,但是容許徒步觀賞,所以你能體驗到與自然界親密無間的相逢。此刻,旭日初昇﹐晨風清新舒暢﹐像是世界剛創造完畢的第一個清晨。我們繞過多刺的刺槐(Acacia)﹐穿過葉片成對的莫番泥(Mopani)﹐往叢林深處步行。一路黛比講授野獸習性,如何辨識牠們的足跡﹐如果象﹑獅子﹑水牛來了要如何防備。角馬(Wildebeest)走過時﹐她告訴我們紅角馬和藍角馬的分別。條紋羚羊(Kudu)群聚在前時﹐她為我們講解羚羊的種類。我們學著分辨不同的鳥﹐牠們的羽毛和飛動的樣子。我們左顧右盼﹐碰碰這摸摸那﹐要融化在四週的氣息﹑聲音﹑光影和形象裏。
次日﹐我們又跟黛比步行去木汗溝(Muhango)動物保留區。雨季將來未到,空氣乾燥酷熱,所有生物都在急切地等待雨的到臨。幾棵巨大的猴麵包樹(Baobab)挺立在已經枯乾的河道,烏黑的樹枝頂住熱得白化的長空。這是南非特有的樹﹐喀拉哈里沙漠邊緣的標志﹐也是遠古遺留下來的化石樹。它們可以存活幾百上千年﹐直徑往往在十幾公尺以上,粗大的樹幹儲集水份供旱季之需,開白色的花﹐結動物愛吃的長形果實。在乾旱的季節光禿禿的樹枝像是樹根,所以原住民稱它們為「顛倒樹」。每棵樹都是供給其他生物遮蓋﹑食物和生存的重要生態環境。
地上出現雜亂的大象腳印﹐還有一堆大便,我們的警覺起來﹐往四週搜索象的形象﹐嗅聞哪方的風有象的氣味。另一串清晰的大象足印出現了,前面有只單獨的公象﹐擦斷了幾枝莫番泥樹枝,沒理會我們,自顧自地緩緩前行。不久,我們驚喜地發現獅子的大足印,上面居然蓋著非洲鬣狗(Hyena)的細小脚印。非洲鬣狗狡猾多智,群聚起來可以威脅獅子,也愛偷吃獅子和豹子的獵物。牠們和箭豬(Porcupine)是本地保育成功的代表,常出現在宣傳海報裏。我們跟著腳印走去﹐把我們的足跡也加在它們之上,很想看到獅子,也想知道這鬣狗在打什麽主意?可惜直到最後還是沒能看到牠們。獅子像是躲藏高手,往叢林一鑚就無影無蹤。
黛比說﹕「十多年前這兒的野獸被打盡殺絕﹐現在動物才慢慢地從南方波札那那邊移來。兩個星期前一個箭豬被殺。如果是為了家中飢餓的孩子﹐我還能了解﹐這卻是為了要作「藥」(Muti)。為何人這麽貪婪無知﹖越是罕有的越要摧毀?」
「藥」是非洲傳統的迷信﹔土著相信用罕有的東西製成的藥﹐可以增加一個人的魔力,可治百症,從急病難症﹑陽萎不孕﹑挽回失去的愛﹑陞官發財﹑到陷害敵人等。這些罕有的東西可以是動物植物﹐也可以是人的器官。如果要做特別強烈的藥﹐他們就要殺害最稀罕的動物﹐或是最親密的家人。
也許我們覺得非洲人迷信得可笑,可是世界上哪有比中國人更迷信虎鞭的效能呢﹖又有多少犀牛為了中國人迷信它的角能重振雄風而失去了生命﹖只有中國人活吞毒蠍來進補﹐用毒蛇的肝來明目,以魚翅來增加酒席的高貴。我們迷信燕窩延年補壽﹐香港一年進口1千7百萬個燕窩﹐進入國人的鍋盤肚腸;世界野生物基金會已把山壁燕子列入「危機」(Endangered Species)。我在川藏高原旅行時﹐偶爾看到一朵盛放的雪蓮﹔當地人告訴我﹐以往雪蓮開遍高原﹐現在大家把它當作罕有的中藥﹐快挖光了;另一種「冬蟲夏草」也遭到同樣的命運。我看到的雪蓮也許是最後一朵﹐我們的子孫可能不知道何謂雪蓮﹐無法想象它燦開在川藏高原上的灑脫。
日落時分,我們乘小汽船進入奧卡凡哥河(Okvango River),對河的波札那清晰可見。這兒是有名的觀鳥勝地,有兩百多種不同的鳥類,岸邊有很多遊客戴著望遠鏡在東西張望。沿岸有一群跳羚﹐一見到我們就躲進叢林;十來隻河馬在河裡張著大嘴吐氣﹐身上跳動著幫它們清除寄生蟲的小鳥,小河馬緊跟著媽媽﹐顏色微微發紅﹐圓嘟嘟地至為可愛。河岸有不少鰐魚躺著不動在曬太陽。睡蓮鋪滿河邊﹐開出粉白﹑淡黃和淺紫的花。沼澤裡的草長得豐盛碧綠﹐如一片柔軟的草床﹔草叢裡的鳥在織牠們的窩,長脚鷺鷥在草地走動,大羚羊只顧低首吃草,旁邊的樹上停了一隻會捉魚的老鷹。微風吹起來﹐草床如波瀾起伏。渾濁的空氣終於澄清下來﹐河水緩緩波動﹐當地人的家園﹐閒散的牛群﹐都凝固成清晰鮮明的畫片。巨大的落日在我們的注視下沉到河的西岸﹐撒下滿河金色的波紋。好一片伊甸園的風光。
在起居間裡,林都屋的主人坐下來和旅客聊天。愛若和林影是對納國的德裔白人﹐十多年前他們看中這塊地方﹐從土酋手裡把土地租過來﹐就地取材,自己動手建造﹐僱當地人為建築工。野居開業了十年﹐20多個當地人有固定的工作,是社區重要的經濟來源,直接減少了濫墾和偷獵。
林影說,三天前的傍晚,天空盤旋一群禿鷲﹐愛若去查看﹐地下有一隻被槍殺的大象。警察第二天來的時候﹐只剩滿地的血腥和皮肉碎片。偷獵者並非當地居民﹐而是從外國偷渡進來,有高科技通訊設備和遠距離武器的非法組織。波札那政府為了保護野生動物﹐已經開始動用武裝軍隊對抗偷獵者。過去的戰爭剛結束﹐大象才開始復原﹐又要打仗嗎?林都屋是土語裡的大象﹐這土地原是屬於牠們的哦﹗
梁素蘆野居(Liamshulu Lodge)依偎在關渡河(Kundu River)邊,設備良好,是國際聞名的生態野居。野居前有一大片飛機場,供國際遊客作飛行生態旅遊(Flight-in Safari)。我們到的那一個下午﹐悶熱不支﹐只有往游泳池裡跳。一群煩躁不安的黑長尾猴(Vervet Monkey)倒吊在臘腸樹上翻跟斗,看我們看得不順眼,對著我們露齒嘶喊。到了黃昏﹐灰沙從喀拉哈里沙漠滾滾而至﹐天空在眨眼之中變得烏濁黑暗;強風怒嚎﹐樹在風暴裡掙扎扭轉﹐小鳥和樹葉被吹得滿天飛滾。風暴來得快走得也快﹐空氣突然寂靜如死,鉛色的天空蘊藏緊張和不安﹐關都河水漆黑如無底的深淵——然後﹐閃電和雷鳴先後而至﹕痙攣的電流在空中跳躍﹐雷聲應接不暇﹐在天地之間霹靂咆哮,一聲比一聲更近﹐一次比一此更響﹐直到整個世界都點亮起來﹐整個大地都在撼動顫慄。
傾盆的雨潑下來﹐傾湖的雨打下來﹐傾海的雨淹下來——等待已久的非洲的雨季終於到了。
我們的導游黛比一路告訴我們,在地球悠久的歷史上,保育至今還是個新興的觀念,有時與當地人的生存發生衝突,引起地方上劇烈的抗拒。在非洲,野生動物和原住民雙方都在生存邊緣掙扎。我們不能為了保護動物而讓人餓死,必須研究動物和人類共存的方法。環保絕不能只靠硬性的法律和強制的執行就能成功。法律如不合情理,當地人必定陽奉陰違﹔沒有當地人合作,環境無法保持。環境的保護﹑資源的節省,以及禁止亂丟廢物的這些習慣,如果不是從各方面整體做起,就做不到。孩子們自小就該學習環保,愛護野生動物。當地人也該了解環保與他們息息相關。如果環保能直接導致地方的發展,當地人當然願意參入,擁護環保。早期的環保措施是以自然科學為基礎,現在的環保開始注意到社會,經濟和文化的關聯,已經比較人情化了。她鼓勵我們去參觀李洲里傳統村。
李洲里傳統村(Lizhouli Traditional Village)就在梁素蘆前面不遠﹐是個典型的原住民家園。進口的地方發售門票﹐還有一個禮品店售賣當地的手工藝品。會說英文的青年人李奧走來作我們的嚮導。
李奧解說﹐傳統式的家園外圍樹枝或蘆葦﹐內有排成環形的圓形茅屋﹔這些茅屋只容兩三人睡覺﹐牆壁是直立的樹枝外糊泥巴或內夾石子而成﹐屋頂上都是草皮或茅草。圍牆正中是有頂沒牆的公共社區﹐女人愛在這兒和別的女人一起做活聊天,男人愛坐在樹蔭下和別的男人談笑。男性的傳統職責是打獵和打仗﹐在這裏他們學會不殺動物,改做木雕和用戰爭留下的廢鐵做鐵塑;女人也做手工藝和編織蘆葦,到禮品店出賣。有人在野居工作,也有不少人參加保育,為動物保留區作導游或是管理員。動物繁殖越多,游客也會越多,他們的生活也會越來越富裕。
我們看到正在用木樁 打高粱和在織籃子的婦女﹐背上有時還揹著嬰兒;男人打鉄和做木彫,還有些正在玩弄傳統樂器。一會兒,下學的兒童囘來了,拍著手即興地跳起舞來。不久,所有的人都放下他們的工作,興高采烈地在傳統樂器伴奏下載歌載舞;激烈的韻律極富傳染性,我們遊客也加進舞蹈的行列。
李奧說他今年十五歲﹐做一年義工後,社區會送他去外地讀中學。他說將來要做獸醫﹐或是動物管理員。我們問他環保有希望嗎?在這個卡普里維保育試驗場,保育能作得成功嗎?
他睜大眼睛,好像我問得奇怪,堅定地說﹔「一定會成功!因為我們沒有別的選擇,我們非要成功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