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些漂洋過海的異鄉人﹐不管是新近出國或已落地生根﹐總是摔不掉我們的中國胃。思鄉的情懷和對家鄉食物之渴念糾纏一團﹐到那裡都想找點中國菜來吃。在中國人雲集的地區如洛杉磯﹑舊金山﹑溫哥華和紐約等﹐要吃到地的中國菜不是問題﹐在中國人稀少的地方情形就不同了。過去一﹑二十年來﹐即使偏遠荒涼的小鄉小鎮﹐也出現了挺著中國牌匾的食堂﹔從美國中南部﹑中南美州﹑墨西哥﹑一直到非洲﹑澳洲﹑歐洲各地﹐如雨後春筍般突地冒出一些中國餐館﹐使我們為同胞們開天闢地無遠勿屆的精神感動流涕。以往大英帝國的殖民地分佈世界各地﹐以日不落國自豪，今天中國餐館征服了世界各地人民的胃﹐成了日不落餐館。
唯一的細微小節是這些中國人稀少地區的日不落餐館味道似是而非﹐吃來不像中國菜。說它不是中國菜嘛﹐吃慣了的老外反而堅持這才是中國菜﹐正宗的中菜味道都走樣了。這些餐館的菜單大同小異﹐如果開出自助餐﹐更是千家一律﹐好像有誰在後面發號司令﹐定下了嚴格的規矩。我吃遍鮮有國人地區的中國食堂﹐從美國内陸的肯薩斯城到非洲的小城波班尼，而吃出深厚無比的心得﹐堅信日不落餐館後面有個神秘的會社﹐訂立了一本手冊﹐開餐館的人必需人手一冊。如果你以為只因缺少實據我就不敢信口雌黃﹐那你根本低估了人性的無限潛能。
首先﹐我們來瞧瞧為餐館取名字的科學和藝術吧﹗本冊列有三十到四十個字眼﹐供餐館老板選擇﹐排列組合成好兆頭的名字﹐以便招財進寶。手冊首先注明[幸福]和[好運]是好字眼﹐大可與別的字配合使用。其次，招牌裡當然應該宣告這是家中國館﹐以免香傳八里的蔥蒜氣味還未能達到足夠的警惕﹐或是掌廚的老墨或老黑令顧客躊躇不前﹐所以[中國]﹑[亞洲]﹑[東方]都是手冊裡的上選。固然海峽兩岸的英文國名都有[中國] ﹑ [人民] 或 [共和]﹐ 手冊提醒 [中國] 雖然可用﹐卻千萬別用 [人民] 或 [共和]﹐因為沒人要吃人民吃的食物。反之﹐要用[皇帝]﹑ [國王]﹑ 或 [皇朝]﹐因為外國的市井小民既弄不清這兩個中國名字之不同﹐更不知道中國的王朝已經被推翻了一百多年。 [皇宮]﹑[廟宇] 和 [樓閣] 這些封建字眼極有氣派﹐尤其當你想用反心理學讓客人忽略食堂的狹窄和簡陋。 [花園] 或是一些植物如 [茉莉]﹑[蓮花] ﹑[蘭花] 和 [竹子] 都可作名字﹐只要你那裡沒有庭院﹑植物和花朵。塑膠花順手而實用﹐把所有顏色的塑膠花都塞進餐館就可代替天下所有的花朵而足足有餘。
[金] 字在此手冊站顯著地位﹐[玉] 和 [珍珠] 也沒遜色太多。手冊提醒用戶，金字與很多字眼可以合併使用﹐譬如 [金色皇朝]﹐[金色樓閣] 等等﹐富貴而華麗。當 [鑽石] 和 [祖母綠] 用在名字裡時﹐你的餐館必需具有西方的情調和賣酒的執照﹐因為中國不產這兩項珍寶﹐而中國餐館一般也不常賣酒。你必須切記﹐黃金以下的金屬﹐譬如銀﹑銅﹑鐵﹑錫﹐和玉以下的珠寶, 譬如琥珀﹑藍寶石和紅寶石﹐都不登大雅之名。
[龍]﹐哦﹐對了﹐[龍] 是個極富中國氣魄的好名字﹐尤其是當鍋灶火焰高躍三丈﹐厨房油煙瀰漫得伸手不見五指之時﹐你幾乎可以看得見老龍爺正在噴火吐燄。 [金龍] 更是幾十年來獨霸排名檔狀元的熱門名字 這名字沒有專利, 誰都可以用, 在世界各國或大城或小村都可見到，可用在餐館上，也可以用於功夫舘。而 [熊貓] 這名字只配用在快餐小店﹐是為了顧及不懂中國口味的老外﹐和不肯掏出腰包的小氣鬼﹐手冊新近勉強加添的字眼。這以外的動物﹐包括狗﹑貓﹑猴﹑虎﹑狼﹑蛇﹑獅等一概不可用﹐以免引起食客的懷疑﹐他們盤裡盛的是不是這些動物的親朋好友﹖
最開始的時候﹐所有國外的中國餐館都供應一種叫作雜粹的東西﹐也就是當時所稱的廣東菜﹔只要把不管可吃或不可吃的東西加油炒動在一起﹐上面放大量醬油把真面目徹底淹沒﹐最後用幸福餅塞食客的口﹐裡面再藏幸運籤傳達玄妙的東方哲學﹐這就成了老外爭相搶購﹑食之不厭的中國餐。可不要小看它﹐這正是日不落餐館征服世界的之出發點。如今世界變小了﹐新版本的手冊加添了不少名字﹐以反映餐館的多元化﹐出現了北京館﹑上海館﹑廣東館﹑香港館﹑四川館﹑湖南館﹑台灣館和蒙古館。要注意﹐固然有這些誘人的名字﹐它們的味道並沒有什麽大不同﹔只是 [北京] 最好與 [王朝] ﹑[宮殿] 或 [皇室] 合用。你也應該記得﹐如果你的餐館叫 [北京王朝]﹐必需常備北京鴨供客人品嘗。[上海]﹑ [廣東] 和 [香港] 的名字與 [新] 或 [金] 字相對益彰。中國的歷史固然悠久﹐但是餐館的名字裡加個 [新] 字﹐可達除陳去舊的特殊效果。廣東和香港的菜雖然沒有區別﹐餐館裡卻最好常備一水池﹐如此這般它們的名字還可以再加一個 [海鮮] 的響亮字眼﹐餐館的身價和菜單的價格也可提高很大一節。水池有幾隻奄奄一息的龍蝦﹐抑鬱不振的烏龜﹐和在掙扎最後一口氣的石斑魚﹐確是極爲有效的廣告﹐只要別給反對虐待動物的團體看到才好。
[湖南] 和 [四川] 是手冊裡新添的名字﹐它們的菜單裡有些畫了紅辣椒的菜﹐可是如果你期望喝香吃辣就註定要失望﹐因為這些菜的甜味遠比辣味重。手冊源自深遠的智慧和經驗﹐衆人均知辣菜當然是甜的﹔也是的﹐菜不放糖怎麼辣得了﹖偶爾，也有 [四川]菜舘不守規矩，忘了這份深遠的智慧，畫了紅辣椒的菜居然辣起來了。有一次我在德克薩斯州偏遠牧牛區一家中國四川店喫飯，被畫一根紅辣椒的麻婆豆腐辣得眼淚鼻涕流成一團，我問那位英語說得需要翻譯的女服務生，吃了五根紅辣椒的顧客怎麽個說法？她吞吞吐吐地說，還沒有哪位喫了五根紅辣椒的人說得出話來。
蒙古餐館都是烤肉店﹐各式各樣的材料密密麻麻擺設﹐比菜更密麻的食客爭先恐後搶奪﹐把搶到的戰利品親自動手在大圓鍋裡炒。在煙火環繞﹑炒菜聲譁然的氣氛下﹐成吉思汗橫掃戰場的景象恍然出現﹐而人手一雙的長筷子是最好的武器﹐如果別的食客把你的成品搶走了的話。
關於餐館的裝璜本手冊也特別開宗明義﹐金紅相間的塑膠燈籠絕不可少﹐不管它們是否褪色陳舊和灰塵撲撲﹐也不管燈籠裡從沒有點過燈﹐顧客看到這種燈籠就知道飯後有免費的幸運餅可吃。國內的同胞可惜從來沒吃過幸運餅﹐就像他們不知道什麽是雜碎，他們沒有見過這種塑膠燈籠﹐當然也就不知道他們痛失了什麼好東西。手冊也強調老外喜愛嘈雜擁擠的食堂﹐餐館裡服務人員彼此高聲吶喊如自家人在吵架﹐餐桌擠在一起使人一坐下去就無法站起來﹐都能使老外賓至如歸﹐偷看鄰桌吃的菜也極為方便. 原本陌生的食客還可一下子組成親密的研究小組﹐眾議紛紛地交換彼此對菜單的解譯﹐這總比讀那讀不通的英文菜單和聽那服務生說不通的英文要有用。
餐館應有可坐八人的圓桌﹐生意冷淡時坐三隻小貓也可﹐生意興隆起來擠十二個互不相識的冤大頭也行﹔餐館之必備圓桌和食物之必放味精﹐是日不落餐館的定位標誌。在這 [金色皇宮] 的老外說不定得意忘形﹐自以為是傳奇故事裡的亞瑟大帝與他的騎士們圍坐圓桌。對了﹐你的餐館至少要一個圓桌﹐以便得到這日不落秘密會社的正式檢定。
原登世界副刊 2012-05-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