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尚比亞

尚比亞孩童

我們四人一路露營南非,這個清晨正預備從尚比亞這邊的李文思頓城去看維多利亞大瀑布。住的黑店附送千只嗜愛外來美食的蚊蟲,我們與蚊蟲一夜搏鬥無眠,起身時滿身癢得令人抓狂,還人人一對黑眼眶,不化妝都很時髦。櫃檯小姐對我們拿出的大疊當地錢幣看都不看,說是房間雖以克叉訂價,美國人卻必須依官價八克叉對一美金的比率付美金。本地旅社竟然不收自己的國幣,我們昨晚歷盡驚險換黑市鈔票是白受罪。

以後才知道,本國鈔票張張嶄新,因為沒有人用;不僅是國際不通用,在尚比亞國內也沒地方可用。前任總統康達在離開之前,大力印鈔票,張張都有他英駿威嚴的肖像﹔這些新鈔票塞滿了三個大倉庫,康達就用這些鈔票折換國庫內黃金美鈔之類的的保留金,然後一捲而走,留下的是尚比亞破產的經濟。每週一次幣值公開在市場拍賣,這是只會發生在非洲的新鮮事。尚比亞的人說,可惜克叉印在這麼油光的紙上,不然至少還可以當草紙用。

去瀑布的路線沒有路標很不容易找,我們一路問道才找到一個停車場,左邊的小徑通往瀑布,另一邊是熱鬧的大棚子,擺滿一地木刻手工藝品。走進這棚子我們就成了掉進蜘蛛網的蒼蠅,小販群擁而上把各式各樣的木刻塞到我們鼻子前﹔每當我們看一件東西,就有小販或吹尖銳的口哨或是高聲大叫轉移我們的注意力。我們眼花繚亂,只覺這些木刻都大同小異,匠氣很重,把大好的烏心木蹧蹋了。可是你一進來可別想空手出去,他們硬逼你出價,一出了價就被他們纏得非買不可。當然,他們也絕對不收克叉。

[有舊的牛仔褲嗎?] 小販們紛紛問。我們跑回汽車,找出一些已經發白的牛仔褲。他們用土語唧唧呀呀討論不已,接著又是一番免不了的討價還價,我們的舊牛仔褲居然換來好幾個烏心木彫塑的人頭﹑河馬和小象,我們把這些戰利品搬上車,預備去看瀑布了。

我的先生海諾說,停車場的閑人一直站在那兒打量我們的汽車,他還是自我犧牲留下來看車好了,不然車子在這國家丟掉了,可要到哪兒找﹖

其他三個人朝著轟隆的聲音走去。瀑布突然出現在我們的身邊,就在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而來,大地在震撼,天空在呼嘯,我們騰雲駕霧,溶化在萬馬奔騰的瀑布之中。

回來的時候,看到海諾和一個穿制服的人談天。他表情沈重地上了車,告訴我們那人自稱是這公園的管理員。問他為什麼這重點公園沒有標幟﹖他說好多年來都沒有維持公園的經費了。問他為何不立站收費來維持公園的開銷﹖他說就是收了錢也到不了公家的手。他一月拿八百多克叉,黑市換美金不到兩圓,連自己生活都不夠。他問我知不知道這邊關口公開貪污的事﹖一位官員曾被扭到法院,他在法庭自我辯護:不錯,我把關口的錢放進自己的口袋。我從獨立前兩年開始作這個工作至今三四十年。我的收入不夠我一人吃飯,我能眼看我的家人餓死嗎﹖我一生為國家作事,我的國家給我的是這樣的生活嗎﹖據說法官也聽得泣下,也許這法官自己也面臨同樣的困境,也有人說這法官受了賄。總之,這位官員一天牢也沒坐,當天就放出來了。大家也學了乖,上面的人貪大污,下面的小人物貪點小污,又怎麽樣﹖這位先生又告訴我這個城公開搶劫﹑車輛被盜的事天天發生。如果我不在這兒看車子,車子一定不見了。

維多利亞瀑布

海諾說:[我看他還是蠻誠實的,不然他大可以站在小徑前收費,一人十圓美金,往自己的口袋一裝就是﹔不遠千里而來看瀑布的人,誰能不付﹖]   海諾想了一下又說:[話說回來,說不定他就是在那兒打汽車主意的人。]

出了李文思登城,再沒有城市,公路把我們導向北方。汽車在公路上劇烈地顛簸,把我們的骨頭都搖鬆了。這是我們一生開過的公路中最破爛的一條,說它是柏油路是過獎了,因為路面的鍋桶式大洞遠比柏油為多﹔說它不是柏油路,那些鍋桶洞還得靠這點柏油連接起來,否則不知它們要滾到哪裡去了。路上沒有行人,連車輛也極少見﹔令人懷疑人家都比我們消息靈通,只有我們這些傻瓜才會到這裏來。看來也正因車輛稀少,我們頗受重視。在前面出現一個小村莊的同時,路邊站著武裝兵士,用手裡的卡賓槍指揮我們停下來。

[哦!] 我的先生低叫了一聲﹕[我忘了帶汽車所有權的註冊證﹗]

我愣在那兒,一陣寒流自腳趾往上爬,在這悶熱的汽車裏戰慄起來。沒有汽車注冊証在這一帶就是偷盜汽車的實証,偷竊者不分青紅皂白一律関進監獄,汽車馬上沒收充公,再也找不到。這些嘍嘍兵士最樂不可支的事不過於此,好多旅行書都大篇記載這類事件。也算是海諾的狗運,此刻槍枝已經抵着他的頭,我連要殺他的機會都沒有。

這位身穿過大軍服的小兵,說著蹩腳的英文,手上拿支槍神氣活現,問我們何處來﹖往那裡去﹖作什麼的﹖他一本正經地檢查我們的護照﹑行李和車箱,好像因爲沒找到什麼而大爲失望。他突然精神一振,向我們要汽車保險證。海諾輕輕鬆鬆地把汽車保險證遞給他,這兵士嘆了一聲長氣,再沒說什麼,不耐煩地用槍桿揮我們走。

我狠狠地望著海諾,他好像還很得意﹕[註冊證雖忘了,保險證卻帶來了﹗]

我恨不得把這個人殺掉,偏偏運氣縂是站在他那邊,又出現一名用卡賓槍指揮我們停下來的武裝兵士。他也和上一位兵士一樣,用槍抵著海諾的頭,問同樣的問題,作同樣的檢查。後來我們才發現,所有小村莊的前後都駐有兵士,我們也一再經過卡賓槍下的武裝檢查。他們顯然是同一教練訓練出來的高材生,因為用的是一模一樣的檢查公式。唯一不同的是有的在最後會伸手要錢,要香煙,要啤酒,或是可口可樂。只是,居然沒有哪位兵士要看我們沒帶來的汽車註冊證。

接近首都魯沙卡的路上,鍋桶大洞不見了,左轉的路標是[魯沙卡120公里],右轉的路標是[辛巴威邊境60公里]。海諾趕緊問﹕去那裡﹖車中的人齊聲大喊﹕[趕快離開尚比亞﹗]

維多利亞瀑布

海諾緊急剎車,像滑雪似的向右急轉,車輪尖銳嘶喊,旁邊灰沙掀天。出境處下午五時關門,這時已是四點三刻,我們要在一刻鈡開60公里。海諾緊踏汽油缸,汽車在彎曲的公路上飛速。窗外風聲鶴淚,我們的情緒緊張,像是逃命的難民。

衝進尚比亞的關口時那位官員正預備關門;他看了一眼手錶,皺著眉頭走回櫃檯,一話沒說就拿印章在我們的護照上狠狠地打下去。我們再三道謝,他也一無表情,只要我們趕快滾出去就夠了。

從尚比亞這邊的出境關口出來,還得趕到辛巴威的入境關口。這兩個關口在水壩的東西兩端,中間是號稱世界最長的土壩。我們無心欣賞壩上有名的落日,也不敢看壩下的汪洋大水,如果辛巴威的關口也是五點準關門的話,我們就得在壩上過夜,通宵喂蚊蟲了。

辛巴威的官員居然正在等我們。我們填了表,奉上護照,一心希望他們不要提汽車註冊證。他們顯然看透我們的心事,當頭棒喝﹕你們的汽車保險和註冊證呢﹖海諾把保險證送上,一個官員看了一下,把它放在一邊,又問﹕註冊證呢﹖

我驟然看到四個被関在監獄裏的人,漆黑的牢房不看天日,他們神色憔悴在那兒啼哭哀叫。再一看,怎麽竟是我們四人?

海諾說﹕[在汽車裡,我去拿。] 他回來時,把手裡一張圓形如手掌大的透明紙遞上,那位官員仔細觀察,前面看看翻過來後面看看,他旁邊的官員也湊過來看這稀奇的東西。他們終於放棄﹕這是什麼?海諾坦然回答﹕這就是我們的汽車註冊證。

那官員對這紙片起了一份新的敬意,又拿起來研究。不幸這敬意的壽命不長,他冷笑起來﹕這是什麼汽車註冊證﹖哪一國有這樣的註冊證?

海諾清了一下喉嚨,好像他的尊嚴受到了嚴重的傷害﹕[我們服務的史瓦濟蘭王國發出的汽車註冊證就是這樣的。]這官員收回笑容,搖著頭,無可奈何地在我們的護照上打下他的印章。

我們跳上車,急速而去,生怕他們改變主意。我問海諾﹕那是個什麼法寶﹖他大笑著說﹕[我把貼在車窗上的安全檢查合格證剝了下來。]

我們齊聲歡呼﹕[尚比亞﹗再見﹗]揮別我們一生中最長的24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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